先前莺歌燕舞的天福殿此刻充斥着威仪严肃的气氛,主位上坐着的已非皇后,而是当今圣上。
此事牵连者之一的郭翰垂首立于殿中,头一次见这种阵仗,他自是不敢朝殿前多看一眼,就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公主到——”
大敞的殿门处出现了云蓁的身影,许皇后派宫人给她送了碧色罗衫来,配着她的玉兰簪,素雅的气质油然而生,高贵而内敛。她眉间散着淡淡的忧伤,双眼微红,在旁人眼中俨然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众人诧异的目光随之而来,却是略过云蓁,落在了她身后的沈今鹤身上。
一个臭名昭著,一个阴险可怖,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既怪异又合宜。
坐于圣上左侧的许皇后忙向圣上道:“殿下定是吓坏了。”
圣上同云蓁关切两句就将话锋转向沈今鹤,“沈掌印怎和扶音一同前来?”
沈今鹤朝殿上之人颔首,一本正经道:“臣亲眼目睹长公主殿下落水,特意来向陛下禀明。”
他这话更是让殿中人匪夷所思,这位掌印的眼睛一向只看前朝,怎今日后./庭之事也需得他出手了?
圣上惊讶地抬眼,冲他问道:“沈掌印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今鹤的狐狸眼慢慢看向郭瀚,郭瀚对上他的眼睛时,吓得手心冒汗,若不是怕殿前失仪,想必他已被宛如刺骨寒风的眼神逼退了好几步。莫说与这等阴险狠毒的人对视了,就是擦肩而过,那几步他都会走得甚为艰难。
他光是看着郭瀚,郭瀚便已吓得呼吸急促,云蓁不禁瞟了眼沈今鹤,他的眼神明明不似方才持刀时的狠,却多了几分折磨之意。
“谋害长公主视同谋逆,你可知罪?”
他这话便是将此事放眼到社稷之上,借此打消了众人对他出现在此的疑惑。
沈今鹤是个太监,声音却未有半分尖细娘音,甚至比正常男子的声音还要低沉几分。
郭瀚瞬间跪了下来,朝着圣上不停地磕头,“陛下明鉴!长公主不是臣推下去的啊!”
圣上又瞧了沈今鹤一眼,只见他眼神笃定,便也深信不疑,“你好大的胆子!”
云蓁替原主真切地感受到了皇室血脉间的薄凉,她与圣上虽非一母同胞,但好歹都是先帝的子嗣,她这个“受害者”就站在圣上眼前,他却未曾问过她关于此事的细枝末节,沈今鹤一句话他便信了。
信了也好,她冒死利用沈今鹤便也值当了。
郭瀚自知沈今鹤已与云蓁为伍,便也不奢望能让他再仔细回忆回忆,只能磕头请求圣上明查。
但沈今鹤的话何其为重,他便是磕破了头也须得担起沈今鹤扣下的罪名。
谋害皇室是杀头的大罪,幸而长公主未死,又恰逢北宣用兵之际,那么他作为武将的儿子应能逃过死罪,只不过要入狱受苦了。
郭瀚抬头,额头已磕破了皮,他命都快搭上了,又何必再为别人遮遮掩掩。
“陛下明鉴!臣去寻长公主殿下是受……”
“沈掌印既已言明真相,陛下可得为长公主殿下做主呢!”
傅贵妃出言打断郭瀚的话,郭瀚望着置身事外的傅贵妃,这才明白这罪他非认不可,一个是当朝贵妃,一个是钦吾监掌印,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人。
郭瀚深深叹了口气,再次磕头道:“臣知罪……”
此事就此作罢,傅贵妃越过许皇后,扶着圣上离去,而许皇后只能走于两人之后。
云蓁冷眼瞧着傅贵妃的背影,后宫里的脏东西还真是不少,欲除后宫便要先从前朝下手,不知她父亲大理寺左寺丞又是个何等角色?
她目光流转,加快步伐跟上沈今鹤。
方才他刀刃相逼,她却还能同他做起买卖,换作是别人,怕早就吓尿求他网开一面了。
故而,云蓁此刻在他眼里就是个吃了熊心豹子的疯女人。
竟还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沈掌印已知晓本宫府上有你钦吾监的部下吧?”
沈今鹤得知此事时气得不轻,想他钦吾监何曾替别人看过门?不过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圣上此举是要监视云蓁。
他的眸光从未柔过半分,“可是他们伺候不周?不如臣亲自伺候?”
“好啊,那沈掌印将本宫送至宫门吧。”
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女人,沈今鹤如是想着。
宫道上,昭华长公主和钦吾监掌印并排走着,宫人行礼的身子比寻常还要恭敬几分,然则这几分恭敬是冲沈今鹤来的。
“既然沈掌印暂时与本宫有利益牵扯,那便请沈掌印叮嘱好你的人,在本宫府上须安分守己。”
她言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她这是不允许那些人做圣上安排在她身边的眼睛。
沈今鹤就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要他相送,原来是想借机让沈今鹤做这等背主之事。
“殿下难不成忘了……钦吾监是圣上的钦吾监。”
“圣上若是想要长公主府里的消息,你命部下传递便是了,至于传到圣上耳中的是真是假,一切全由沈掌印定夺。”
两人步伐同步,低声细语,身后跟着的钦吾卫同二人保持着距离。
“还有一事,望沈掌印将你所查关于陆见舟的所有都告知本宫,如此本宫才能快些下手,也好早点做成这桩买卖不是?”
行至宫门口,云蓁欲在雪绒的搀扶下上马车,却怎么也没料到沈今鹤将手背递上。
诧异一闪而过,云蓁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那冰凉的手背与沈今鹤本人一样,寒气袭人。
她却与他全然不同,她指尖的温度如盛夏晨光,如暖风轻拂。
冰火本不相容,若非目的一致,她断然不会同这权宦有丝毫瓜葛。
就在云蓁将手抽回之时,沈今鹤勾唇低语:“月上柳梢时,燕春楼不见不散。”
云蓁瞳孔微震,若此时她还是闺中贵女,自是不晓得燕春楼是何地方,但前世嫁为人妻后,陆见舟跟她提起过。有一回他手下官员告假,因去燕春楼寻欢作乐而闹得家中夫人不快,那夫人脾气暴,在他脸上挠了一条口子才上罢干休,起初他是不愿将家丑外扬的,奈不住伤口甚为吓人,陆见舟逼问之下他才讲明来龙去脉。
云蓁回忆之际,沈今鹤已然抽回了手,仅给云蓁留下个引人联想的背影。
太监去烟花柳巷,真乃奇闻轶事也。
雪绒为云蓁掀开车帘,不知谁喊了句“令国公”,云蓁往前方看去,一个身着国公官服,头戴乌纱梁冠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还真是令国公,江羡。
这位国公爷甚少出席各类宴会,这些年从未上过早朝,也未曾与君议政,若非昭华长公主倾慕于他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世人怕是早忘了京中还有位令国公。
当初他祖父跟着北宣开国皇帝打江山,称得上是肱骨之臣,后来君王乾纲独断,逐渐削了国公府兵权。轮到当今圣上坐拥江山时,国公之权已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江羡倒无所谓,朝中就数他最清闲,还能享公爵俸禄,简直是美事一桩。
但日复一日悠闲的日子也是会倦的,正当他不知以何取乐之际,一女子叩响他的府门,从此日日拜访,用尽心思妄图搏君一笑。
他没想到京中还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她每至他面前都如花蝴蝶一般,有时故作矜持,有时又气急败坏。
世人皆说她举止粗鄙,在他看来此乃真话,于是乎他也不曾正眼瞧过她。
云蓁仔细打量着江羡,空有皮囊罢了,以享美人倾慕为乐的人跟登徒子有何区别!
因心里实在厌恶,也为原主感到不值,云蓁忍不住在江羡经过她的马车时朝他翻了个白眼。
江羡正巧将她露出大片眼白,黑眼珠几乎消失不见的模样尽收眼底,这记明目张胆的白眼极为彻底,他以为看走了眼,顿足回首,却见云蓁的马车已出了宫门。
“怎么回事?长公主没看见令国公吗?”胆大的宫人缩在宫墙下窃窃私语。
“嘘!贵人的事岂容我等妄议,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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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将近,云蓁换上雪绒寻来的男装。
雪绒不放心云蓁孤身前往燕春楼,多次求云蓁带上她,云蓁以“你一个未嫁女子,去那种地方不好”为由拒绝了她。
“殿下不也一样,奴婢陪着也好有个照应。”
一想到沈今鹤白日在偏殿那副瘆人样,雪绒就止不住发抖,再想到自家殿下要独自赴约,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如何求都没用,雪绒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云蓁顺手拿了把折扇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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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宣并无宵禁,现已夜幕低垂,燕春楼内仍丝竹悠然,歌舞升平。
秦楼楚馆都一个样,几步便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步伐轻盈,衣袂飘飘,或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在琴旁拨弦清音袅袅。
云蓁一进门便被早已伪装好的“客官”引至顶楼雅间。
沈今鹤抬眸,眼中映出一个翩翩公子,玉冠束起高马尾,白衫上青竹点缀,墨色绸带缠于腰间。她未点朱唇,描了微微上翘的剑眉,英气逼人。
靠在软榻上的男人慵懒地道出四个字:“有点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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