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做局

紫薇花为风伴舞,飘然落下。

花瓣落于黄衣女子肩头,与她相对而立的男子抬手将其捻去。

绿叶细枝交错,发皱的花蕊拥簇而生,整枝乱作一团,恰如昭华长公主与令国公之间交缠迷离的感情。

明是昨日他已拒婚,今日又登府相见,云蓁觉着眼前的男人飘忽不定,前后矛盾。

但很快云蓁就知她想错了。

那片花瓣刚离了她的身,江羡便开门见山道:“承蒙殿下错爱,臣特来请罪。”

想起昨日在宫中相遇,云蓁还有一刻纳闷,一个经久不上朝不议政的令国公怎朝永明宫的方向走去,原是得圣上召见。

御案上放着两道诏书,卷起放在一侧的那道是废止长公主和亲的诏书,摊开的这道是赐婚长公主和令国公的诏书,只待令国公点头,便可批红送至钦吾监。

江羡恍惚,圣上若想赐婚,大可直接下诏,如今宣他来听他意愿,是对架空国公府权力的补偿,还是怕天下人耻笑当今圣上削权肱骨之臣后人,正好借此机会在天下人面前搏个明君的美名?

他跪谢圣恩的同时拒了这桩婚。

他没料到此事能传得这样快,于是今日一大早就来“负荆请罪”,顺道当面拒绝长公主的痴心。

江羡拱手,满眼歉意,“臣不值殿下倾心相付,愿殿下觅得良人,与臣过往不复回首。”

明言至此,两人不再纠缠,他来明确拒绝她的爱意了。

却在她死后。

“先前明明有诸多机会,为何你迟迟不提?”云蓁眼底划过一抹怒意,继续逼问道:“你自诩清高,是因着本宫名声不好,不愿与本宫有所牵连?”

江羡欲言又止,终是没说话。

云蓁上前一步,双眸沉得吓人,“江羡,你分明从未正眼瞧过本宫,你日子乏味,便以本宫在你眼前扮作‘跳梁小丑’为乐,如今圣上已然拿出赐婚圣旨,你才不得不来斩断本宫的爱意。”

江羡垂眸听着,半响道出一言:“臣……知罪。”

“从前是本宫看错了人,今时今日,本宫对你情意已尽,往后亦不会对你多情分毫。”

云蓁眼神淡漠,不再多看江羡一眼,转身唤来雪绒送客。

·

北宣的诏狱由钦吾监掌控,狱门外守着的钦吾卫面无表情,黑袍也藏不住其下健硕的身形,腰间佩刀,站姿如松。

圣上身边的赵公公早已在此等候,瞧见长公主府的马车行近,赵公公立即上前相迎,亲自扶了云蓁下马车。

赵公公赔笑道:“殿下差人给咱家捎句话便是,何以让殿下金贵之躯来这等腌臜地,咱家实乃惶恐!”

郭瀚是武官之子,其父官居从三品,纵使郭瀚犯错,圣上也不愿将他关太久,故而遣了赵公公送来和解的契据。

“本宫想亲自来瞧瞧郭瀚可有悔过之意,否则光看赵公公拿来的契据,本宫着实不知签还是不签。”

“您说得是。”

赵公公朝一旁等候的诏狱长递了个眼色,诏狱长向云蓁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命守狱门的侍卫让道。

幽暗的诏狱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石壁上微微摇曳的烛火,随处可见铁栏和刑具,空气中弥漫着寒意和血腥味,与外面的和煦日光形成鲜明对比。

诏狱长将关押郭瀚牢房的铁锁打开时,里边的郭瀚正与突然从墙角窜出的老鼠斗智斗勇,看来他昨夜过得并不踏实。

听见铁链声响,郭瀚哆嗦了一下,回过头一脸惊恐地望着被人拥簇而来的云蓁,不再管墙角灰褐色的一团活物。

云蓁脸上是挂着笑的,不至于将郭瀚吓成这个样子。

只见雪绒跟在云蓁身后进了牢房,手上端着的木托盘上放了一尊高颈瓷壶和一只酒盏。

这两样东西出现在牢房之中多半如刽子手握着的鬼头刀,一刀斩下,人头落地,一杯饮下,毒发身亡。

郭瀚笃定,云蓁是来送他上路的。

他突觉一阵眩晕,双腿发软,瘫跪在潮湿的地上,等待着掌他生死的云蓁发话。

云蓁握住酒壶把柄,微微倾斜,飘香的酒液如细流注入盏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闻着酒香像是上了年头的东阳酒,但在郭瀚看来,佳酿浊酒皆是要他命的鸩酒。

他瑟瑟发抖,退至方才老鼠蜷缩的墙角,不敢抬眸看她,余光中,鹅黄色衣裙上的金丝云纹慢慢变得清晰。云蓁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明是一个芳龄十五的姑娘,清脆的声线中有着毫无违和的气势。

“怎么?你还想受囹圄之苦?”

郭瀚缓缓抬头,他眼中已无旁物,仅此一只酒盏,他顿时有了把傅贵妃推出来的想法,话到了嘴边,只听站在牢房门外的赵公公问了句:“郭大人怎来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牢门外的中年男子身上,没有人瞧见云蓁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指挥同知郭福生本欲借此机会对郭瀚惩戒一番,让其在牢狱中多待些时日长长记性,不料有人给他传了消息,说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于诏狱中公然藐视皇室,心无半分悔意,气得他一将卫所事务处理完就来了诏狱,不想正巧碰上了昭华长公主。

郭福生朝赵公公颔首道:“本官是来请罪的。”

说罢,他迈进牢房,掀起长袍的前摆,朝云蓁行了个君臣礼,“罪臣郭福生,教子无方,请殿下责罚!”

云蓁见了彬彬有礼的郭福生,不禁怀疑成天无所事事的郭瀚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云蓁递上酒盏,“那便由郭大人替令郎喝了吧。”

少女声音柔和,与阴森诏狱格格不入。郭福生只向她手中的酒盏扫了一眼,二话不说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郭瀚已起身,却还是来不及阻止,忍不住惊叫一声。

赵公公皱眉瞥了眼郭瀚,出言提醒道:“郭公子,长公主殿下面前休得无礼!”

郭瀚不学无术,常惹是生非,但若要他眼睁睁看着独自将他拉扯大的亲爹死在他面前,他断然是做不到的。

他趴跪在云蓁的凤履前,恳切乞求:“求殿下开恩,莫要毒死家父!”

牢房外的赵公公再次出声,他嗤笑道:“郭大人喝的是东阳酒,又不是鸩酒,哪来的毒?喝了这酒,就表示殿下愿意和解啦。”

郭瀚一愣,他父亲倒是反应快,已向云蓁感恩戴德,回头却见郭瀚呆若木鸡,郭福生恨铁不成钢,“混账,还不向殿下谢恩!”

“不必了。”

云蓁朝牢房外踱步,赵公公会意地招呼他身后的太监上前来,太监手上端着玉案,其上放了和解契据和笔墨,他弯下腰来,玉案齐眉,云蓁签字画押,这事就此作罢。

“恭送长公主殿下!”

云蓁走后,郭氏父子也欲离开,却是在赵公公确认郭福生端着的酒具无可疑之处后才得以走出诏狱。

郭福生怒气未消,郭瀚心有余悸,故而这对父子一路上未有一言。

回府后,郭福生立即放下酒具,对郭瀚行了家法。郭瀚母亲去得早,郭福生卫所事务繁忙,疏忽了对他的管教,没想到让他长成了这个模样,他怪郭瀚,更怨自己。古往今来,子不教父之过。

府邸上空的嚎叫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才罢休,郭福生唤来下人将趴在地上的郭瀚扶下去,下人早已熟练地请来了大夫。

郭福生心力憔悴地坐在正堂八仙桌旁,无意间一瞥,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方才尚无异样的酒盏,此刻内壁上怎惊现一行小字——

以裘康罪证,易吾之和契。

看到指挥使裘康的名字,郭福生顿时一身冷汗,拿起酒盏凝神细看。此盏材质甚为怪异,无论是摩挲亦或眼观,都是瓷制品无疑,但又能在酒水熏泡之后的一个时辰浮现出被隐蔽之物。

他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昭华长公主做的局。

郭瀚、郭福生……甚至是圣上,都是她的局中人。

她算准了圣上会如何处置此事,又将他郭福生算计来,算准他会因她的一纸契据答应她开出的条件,并且在赵公公眼皮子底下向他传递了盏中密信。

一个刚及笄的女子,怎谋算起这些事来了?

·

从诏狱回来已是申时,云蓁躺在院中摇椅里,轻转纨扇消暑。

雪绒回想起方才在诏狱中云蓁的言行举止,分明与她年纪相仿,云蓁看起来却像经历世事的成熟女子。

摇椅上的女子望着西边,眼中有欣慰,有伤感,亦有期许。

雪绒递上莲子汤,“殿下在想什么?”

“西征将士也该归京了。”

她就快见到上一世西去的父亲了。

可她愁眉不展,该以何种身份回家看看呢?

“是啊,虞都督可算要回来了,此番又立战功,救了无数战火里的百姓,听说礼部已将虞都督的凯旋宴准备妥当,就等都督回朝呢!”

雪绒喜笑颜开,她不知她口中的虞都督会有君疑而诛之的下场。

云蓁攥紧扇柄,一切都来得及,圣上可除眼中钉,她照样能除异己,陆见舟、裘康……凡是碍眼的,都不会长命。

算算日子,她昨日在宴中对虞渔的“算计”也快成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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