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凝莺向仇凛英要了往日光禄寺的账本记录。
一一对查后果真发现不对。
去岁牲口派下十万只,上半岁五万只下半岁五万只,猪和鸡足足占六成,祭祀不过了了几百头,剩下的全是宫中膳食所用。
将近十万只,数量惊人,宫里哪能吃这么多,剩下的可不全进光禄寺大官的口袋里了。
光是去年的数额就如此惊人。
那么多牲口菜物,她却活生生饿死了!
裴凝莺又翻了进膳记录,抛开贪污不谈,光说食材用料。
万岁爷的膳食不敷衍,大鱼大肉都有,可底下人的膳食和宫宴是一个比一个敷衍。
宫宴的膳食都是鱼肉牲牢等日常可见,大部分加以炙烤,猛烧猛煮猛加佐料。
按郑少卿的说法,柳花寒一直不管详细菜目,那么就不排除柳花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早的记录仇凛英这里没有,到底贪了多少,或许只有光禄寺中的大官们自己清楚。
她管不着贪污,可得管用料食材,绝不能让光禄寺那群人只呈递普通菜单。
万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为宗亲开办的家宴必须风光,符合宫廷要求,绝不能有差错。
内屋门被推开,堂屋的灯光穿了进来。
仇凛英走近裴凝莺,收走了册子:“别看了,去洗手。”
裴凝莺的注意力还在账本上,漫不经心地点头,一边起身一边还盯着账本:“老祖宗,要是做事太鲁莽会怎么样?”
问完,她就后悔了。
问他有什么用,他做什么事不是雷厉风行,一刀直捅要害。
仇凛英捏了捏她的脸,捏不到什么肉,她太瘦了,比常人还要瘦。
他认真回答:“只要有效果,鲁莽一些又何妨。”
裴凝莺意外,若有所思。
晚膳很晚才煮好,仇凛英叫她出来吃饭时已经很晚了,说是晚膳,不如说这是宵夜。
仇凛英这次没有赶走方扬、许肆、高权三人。
方扬和高权依旧斟了酒,兴高采烈地划拳,许肆把头深深埋着吃饭,一句话不说。
裴凝莺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看了眼桌上的菜,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不仅卖相丑,吃起来更难言,一部分是胡萝卜菜系。
仇凛英吃了几口青菜便搁筷看公文,偶尔抬头看看裴凝莺。
裴凝莺胡塞几口饭,不想吃胡萝卜,索性加入方、高两人的划拳。
她从前经常和二哥划拳,有时喝酒,也有时喝果子饮,总之,她可不觉得自己划拳很差劲!
看着裴凝莺一杯接一杯,仇凛英抬手拦了一下,“少喝些。”
“啪”一声,裴凝莺拍开他的胳膊。
他怎么跟她大姐一样劝她?
但他不是她大姐。
裴凝莺不耐:“去去去一边去!”
仇凛英默默收回手,继续看公文,心里却想着家宴的事。
操办家宴是裴凝莺接手的第一件事,是万岁爷看重她的表现,尽管不算大事,但她也全心处理,自然是好的。
他相信裴凝莺可以做得好,若其中有阻碍,她也可以自己解决好,实在不行,他便从中助推一把。
仇凛英觉得,她的事就是他的事。
有说过她的事不关他的事吗……?
才没说过呢。
仇凛英什么都可以给,都可以帮,只一样,他不行。
他放下了公文册子,观看三人划拳。
出乎仇凛英意料的是,方扬竟让裴凝莺干趴了,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高权涨红着脸,认输摇手。
他们是站着划拳的,仇凛英坐在裴凝莺身边。
裴凝莺弯腰歪头看向仇凛英,脸颊上两团粉红,眸里掬着星子,骄傲地弯唇:“厉害吧!”
背对着光,好不真切。
仇凛英没能意识到自己在笑,他道:“厉害。”
裴凝莺有些醉意,剩了点意识,得了夸她笑得更开心,哪是白日里静柔的端嫔娘娘,嫣然一个活泼的少女。
她摇摇晃晃地出门:“我要回去了,殿里还有个祖宗要哄。”
一个小祖宗,还有一个老祖宗,真是不得安宁!
裴凝莺皱眉,眉梢染上恼色,倒不是真的恼,只是无奈罢了。
她的脑里有一个小人在和卫轼与仇凛英打架,一片混沌,以至于她没能听见仇凛英让她留下的话。
仇凛英只好跟她到院里。
她想走,可是手被拉住了。
有微风轻轻吹过,梭进她的衣襟,胸口的红色系带被扬起,扬过她的酒意,让她清醒几分。
院子里的常青树弥散着清新的嫩叶气息,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漫着淡香。
裴凝莺醉意朦胧地眨眨眼,竟然在夜中看清了仇凛英的神色。
他总是淡淡的,神情与语气都是如此,可她觉得现在的他有种说不来的感觉,她没办法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冷不丁的,裴凝莺没头没脑来了句:“新年快乐。”
仇凛英:“……?”
裴凝莺笑起来,晃了晃他拉她的那只手,“你老是说我是黄鼠狼啊!”
她没听到回答,被他拉进怀里抱着,他身上的温暖隔着衣料,逐渐包裹她,独属于仇凛英的熏香味道萦绕在她周身,如何都化不开。
仇凛英是弯腰揽抱她的,裴凝莺便怔怔地伸手揽过他的脖子。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
仇凛英蹭了蹭她的脸,“不要管卫轼了,好不好?”
裴凝莺看向仇凛英,鼻尖就快抵上鼻尖,她眼里恍然出现那个满身是血的他,耳边听到了大家说他暴戾,说他冷血。
可此刻,她好像不这么觉得。
她怎么感觉他现在真的像一只小狗,不像狗妖了?
那他身上的熏香味就是一股小狗味。
裴凝莺脑袋晕乎乎的,没深想,“那小殿下怎么办?”
“他都那么大了,又不会怎么样!”仇凛英急了一息,察觉到失态时不自觉地垂下眼。
醉意缠绕,裴凝莺什么也没想,直言:“那你为什么要我留下?你比小殿下还大。”
仇凛英一时哑言。
裴凝莺自己想出了答案,“哦——我知道了,你是狗妖,年龄和普通人不是一个算法。”
她醉了。
仇凛英埋过她的肩头,“嗯,对。”
.
裴凝莺第二天按她所说,又去了光禄寺。
阿允迎她进来。
家宴的菜全都提前做了一边,裴凝莺一道道检查,详细问过食材与用料。
阿允全都老实交代。
裴凝莺挑起眼尾,“你倒是识时务。”
阿允怯生生地展笑,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娘娘救过奴才一命,是奴才的再生父母,奴才定当倾尽所有报答娘娘。”
裴凝莺这才发现,阿允原来就是文书阁中救下的那名宫女的哥哥。
倒是巧了,文书阁被烧,他换职到此处,又被她碰上。
“阿允,过来,我有话同你说。”郑少卿忽然走过来,冲阿允招了招手。
阿允跟着郑少卿到一处角落,郑少卿劈头盖脸呵斥:“不用尽数详报,万一她做手脚怎么办!”
阿允结结巴巴:“可、可她是端嫔娘娘,怎么会在家宴里动手脚?”
郑少卿猛地拍打他瘦得露骨的胳膊,“你还顶嘴!”
郑少卿伸手,还想打,裴凝莺忽然跟过来,轻轻弯眸:“郑少卿,在做什么?”
郑少卿狠瞪阿允一眼,转头对裴凝莺和气道:“不过教训下这不听话的奴才罢了,娘娘接着查办罢,不要误了您的时间。”
阿允仍旧把每一道菜都详细禀出,郑少卿不好当裴凝莺的面再数落阿允,只得不断给阿允威胁的眼神。
阿允埋头,不看郑少卿。
菜肴具体烹调由尚膳监完成,可一切都是照着光禄寺递的单子办,说白了,这菜是什么样子的,由光禄寺决定。
果然多牲口,什么山珍海味,少之又少,甚至有几道菜在册子上虚报,册上写着烧鹿筋,实则是牛筋。
裴凝莺抬手叫停,阿允闭口。
她严肃道:“郑少卿,此次家宴专为万岁爷的宗亲办设,只这些菜怕是不够罢?赶得上外边一家酒楼么?”
财政,她不能管,涉及面太广,她只是一介嫔妃,昨日查账本不过是稍作了解,确认她的猜想罢了。
可家宴,她必须管。
专程办给宗亲的家宴如何敷衍得了,平日里万岁爷的膳食他们倒处理得好,蒙得过一时,等到家宴出岔子,她也得跟着遭殃。
裴凝莺挑选处不合格的菜肴,全部打回去叫郑少卿重新安排。
郑少卿磨磨蹭蹭:“可家宴将至,哪来得及呢……”
裴凝莺冷言:“来不及就不知道多叫些人采买,多叫些人安排?光禄寺是没人了吗?”
郑少卿还想给自己找话说,裴凝莺直接干脆,不可反驳:“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也不必在少卿位置上干了。这光禄寺当真没人,那便把这活交给内庖做。”
她这话是当着众人面说的,上上下下几十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无不感叹又是一个做事快狠的主,不过经她一说,大家心头也都明白些了,她要求的本就是合规合理的规矩,郑少卿做不到,那就坐实其没本事。
往里究,郑少卿若当真不愿好好办,什么缘由大家便都知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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