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裴凝莺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停顿,更没有犹豫,脱口而出一个答案。
“世上没有鬼神,更没有轮回转世。”
她两只眸犹如浸在潭中,分明清透,却看不见底。
仇凛英盯着她看了一会,并未追问,他吹灭床头的灯烛,将裴凝莺抱在怀中,“好,我知道了。”
裴凝莺总喜欢撒谎,撒谎时说话很快。她向来如此,伸手就能拈来谎话,她骗他的次数,他根本数不清。或许旁人不知,但仇凛英很早就发现她这些处事的习惯。
可她骗人,其实也就告诉了他答案。
她不愿说,他不会逼她回答。
于他而言,他并不关心谁重生转世,超度复生,他只想了解裴凝莺,有关裴凝莺的一切。
寒冬岁首,宫里到处在放鞭炮,宫外不停绽着绚烂璀璨的烟花,这般的热闹,竟将菱荇殿衬得异样冷情。
裴凝莺有些心虚,她背对着仇凛英,身后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她本来不想骗他的,不知为何,嘴巴比脑子快,张嘴就吐了谎言。
重生,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不如一死了之,若没有重生,说不得她现在已经投胎去当小麻雀成日没心没肺地乱飞乱叫了。
这段时日以来,裴凝莺老做那梦,血染京城的画面反复出现,柳花寒的一跃而下,裴纵的身死血泊,女子的抵御,卫轼的惨状。
那梦,将她折磨得连睡都睡不好。
她顿觉有些心闷,她心里有一个小人在说,告诉他罢,他又不是外人,指不定还能为你分忧。
另一个小人一脚踹开它,告诉裴凝莺:告诉他你就会被当成邪祟!没有人会愿意相信重生这些荒谬之事!包括你自己!
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其实……她觉得挺可怕的,若她得知同床共枕的人竟是饿死鬼转世,那她能被吓死!
裴凝莺发愁地想着,头一次觉得头大,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牵动睫毛扫过手心。
“为什么不睡,”仇凛英低声开口。
裴凝莺将头埋进软枕里,遮住神情,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滋味,“你管我!”
仇凛英的下颌蹭了蹭她毛茸茸的头顶,问:“你叫了鸣光入宫拜见?”
“嗯。”
软枕里传出闷闷的一声回答。
“若她是个好苗子,娘娘可以试着任用,指不定她能带给你意料之外的成效。”仇凛英说话很轻,带着柔意。
他似乎察觉出裴凝莺细微的情绪变化,语气间竟带着哄她的示弱与抚慰。
他的话,令裴凝莺平静了不少。
也许他说的对,那场梦尚且可以避免,而梦中关键正是那女子,兴许是鸣光,兴许不是,总之,她要从那女子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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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荇殿正殿,被扩建后的正殿如今已有了太后所有的规模,和以前那挤匝的殿室天上地下。
裴凝莺坐在正殿的圈椅上,正与仇凛英说着早朝的事。
她才不管他想不想管呢,他就算不想,也得管,还得好好管。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仇凛英托她上位,给自个儿图清闲!
她也不管仇凛英多会安慰她,他就是偷懒!她才不管呢。
哼,哼哼!
“主子,鸣光到了,”沉叶轻叩响殿门,得裴凝莺一声允,拉开殿门,将鸣光引入。
鸣光一身男子样式的便身青袍,发带束发,梳着干劲的马尾。她身量高于一般女人,堪堪比上裴纵的身量,身形隐在宽袖之中,倒是可以识出其人腰身劲壮。
和梦中女子一般无二,面容也一模一样。
女子就是鸣光。
鸣光微低着头进来,哪儿也不看,她走近,跪在裴凝莺裙前,行了大礼,“鸣光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圣安。”
裴凝莺抬手,请她起身。
她已将鸣光的生平档案查清,资历也了解得清清楚楚,如今见一面,只是识一识人,问一问话。
鸣光恭敬回答,无半分不妥,回答间来回有度,议事时很懂分寸。倒对得起裴纵的一番赏识。
裴凝莺听得连连颔首,当即差了事给她,许她特权,叫她配合裴纵审计各衙门财务并执行预算政令。
此项需交涉,更需细心,是裴凝莺所想考察的方面。
一礼拜后,鸣光再次拜见太后,新一年的预算政令已然下达,她又将计表一一呈上,详细讲述其细节。
裴凝莺翻了翻计表,确实详尽到位,与裴纵单独呈上的表所差无几,甚至有些地方记录得比裴纵更详细精准。
裴凝莺道:“你的确是个好苗子,裴尚书所言不错,哀家听闻你曾在军伍为士,又念及你懂交谈,会策略,恰逢谒女国有意与我国互商,谒女国以女子为尊,女子从政,你既精通策略,又身为女性,哀家便派你前往谒女国与之商谈,你意下如何?”
这是给鸣光机会,让她施展,她自然不会不愿。
鸣光不做过多犹豫,叩首跪恩,“鸣光愿意,谢太后青睐。”
裴凝莺她看了眼椅侧的仇凛英,仇凛英收到她的目光,依旧神情淡淡,取过一枚令符递给鸣光。
鸣光双手接过,跪在地上领旨接令。
谒女国的互商使者已经到达卫国边疆,鸣光无需跨国,只需前往边疆与其汇合,若是她加快人马,来回也才一个多月,加上谈判时间,多不过两月。
将一切安排妥当后,裴凝莺才算安了一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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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月以来,仇凛英很少会管批红的事了,偶尔,他会去早朝,看看有没有哪个狗东西惹了小太后。
但多时,仇凛英在宫外。
仇凛英今日没穿官服,简单束发,着了身玄袍,便往寺庙里去了。至于为何他想去,他自己也不大理解自己。
继普禅圣寺庙的衰落,其余的正统寺庙终于露头,各式文化恢复光彩。
他所前去的,是一所百年清庙,建于连雨巷尽头的山上。
一路过去,偶尔路过茶馆,说书人口若悬河,大谈当今朝廷。
“先生,世人皆说小太后活不过几年,会被那奸臣折磨致死!”
“未必,以老夫所看,小太后或许能斗过那奸臣。”
茶馆书肆中,唇枪舌战,群情激昂,书生各论看法,议论纷纷。
仇凛英收回视线,往山上去。
点过香拜过佛,仇凛英在讲堂坐了片刻,静静听着主持讲经说法。
他少见地出神,望着主持身后的佛像思索。
六道轮回,生生世世、生生死死轮回不断,人死后凭善恶业力与修行入道历。
轮回皆苦,生前死后,超度转生,都是苦的,唯有苦行,解脱自我,得到神佛怜悯,才能跳出轮回。
裴凝莺若是轮回转世,那她必当入人道,渡劫历。
他若入道历,兴许同玉观声说的一般,入畜生道,冥法重究。
仇凛英长久地注视着眉目端详的佛塑,佛像捻指微笑,普度众生悲苦。
不,不是的,他不会相信轮回转世渡劫苦行。
她的重生转世,不是跳不出轮回,更不是受尽历练折磨。
轮回转世,是为祥瑞。
她是祥瑞,是卫国的祥瑞,亦是他的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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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凛英回宫时天已经黑了,他去了文书房,查看近来的奏折,又好一番了解卫国情况,将各种部署安排完善,这才慢慢回直房。
直房院外没人,唯有落雪声与麻雀踩雪的簌簌声。
他推开堂屋的门,发现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微光下,他看见桌上摆着几道不堪入目的小菜,还有一双碗筷。
菜凉了,饭也冷了。
裴凝莺趴在桌边睡着了。
她眉头拧紧,似乎又魇着了。
仇凛英将裴凝莺唤醒,裴凝莺睁眼,眉间的忧愁化开,她甩了甩头,满脸真诚:“仇掌印,我梦见我把小鸟烤了吃了,感觉还挺好吃,你能给我烤么?”
仇凛英:“……最好不要吃那东西。”
她并没有因为先前的事而烦恼,只是因为去岁,她曾动过烤小鸟的想法,没吃上。
仅此而已。
仇凛英将她拉起,往内屋里带,“可以给你烤别的,你先去睡会罢,有想吃的么?”
裴凝莺双眸亮亮,雀跃道:“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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