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床，躺着两人，两人之间，隔着银河。
如瀑的乌发之下，隐隐露出莹白纤细的背脊，她生得白，浑身上下都如璧玉般的无暇，可惜，此刻她的耳尖却攀着暧昧旖旎的红，在这身躯之上，分外显眼。
“你被子没搭好。”
暗室中，仇凛英忽然一句话，裴凝莺一个激灵赶紧拉上被子蒙头。
锦被很快遮去少女的脊背，唯有几根发丝露在外边儿。
仇凛英沉默了一会，道：“我去打地铺。”
“不需要！”鼓起的被子里传出一声，“我、我还在回忆，你不许说话！”
仇凛英无奈，“好罢。”
裴凝莺记起来了，却不完全，记忆停留在零零碎碎的画面之中，凑不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亦无法切身体会当初的情绪。
换句话说，死太久了，上辈子那些感情就剩这么点儿了，再想让她和从前一样不要脸地凑上去那可不行了。
裴凝莺只是不想饿死才会当初那么不要脸地巴巴拗上去，换而今，没这个烦恼了，她肯定不会再那样啦！
可是，她又转了转脑子，方才亲人家也亲了，这可是自愿的，总不能甩手走人罢？
“仇——”
“我在。”
裴凝莺话还没说完呢，叫他应了。她悄悄地把被子揭开一个小口，好让气透进来，这被子闷得她喘不上气了！
待裴凝莺做完这一系列小动作，她才继续说：“我有点记不得那会的感觉了。”
“嗯，然后呢？”仇凛英语气并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淡然。
裴凝莺越说越小声，差不多是在嘟囔了，“嗯……就是说……”
就是说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总感觉她不可以这么轻易地就信一个人！
对，这是祖奶奶还有哥哥姐姐教的。
裴凝莺硬气了，揭开被子坐起来，居高临下，“就是说，你不能觉得我还得和以前一样对你！你得自个儿证明你很好，令我满意，否则我就要回镇湖，寻更好的夫家！”
虽然她现在住他的吃他的喝他的，但，事关重大，她不能不慎重点。嗯，对的。
却也有点心虚，说着说着底气便少了许多，支棱起来的腰板又一点点弯了下去。
“好，”仇凛英也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很明显地让她那一处陷得更暗，“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想那么多，不会头疼？”
裴凝莺摸了摸脑袋，很快摇头，“不疼。”
仇凛英瞧着她呆呆的样子，一时笑了几声，“你还是别想了，根本就没想起来几件事，光把我那些事看个精光。”
“哦——哦？”裴凝莺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仇凛英：“你以前说过这话了。你说，和我试试。”
裴凝莺哼哼，“上次你让我满意了，这次可不一定呢！”
仇凛英颔首，很认真地回答：“好，我知道了。”
裴凝莺默了一会儿，仇凛英估摸着她又装着一肚子坏水，索性也不睡了，就这么陪着她。
裴凝莺想完了，翻身下床，将寝房点灯，又将自己那一箱行李都打开，衣裳一件件塞进仇凛英的衣橱里，什么首饰呀，巾帕呀，话本呀，挨个放到寝房里。
她这么捣腾着，不一会，原先略有些空的寝房瞬间换了模样，添了许多人气。
裴凝莺最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装，一件绿衣裳，得搭绿绒花，一件黄衣裳，又得搭黄钗，待那鲜活明艳的色彩布满整个寝房之时，原先的凄冷之意再也没有了。
这么捣鼓一番，裴凝莺累了，瞄了几眼话本，吹熄灯后爬上了床。
裴凝莺把一个软枕放在床中间，隔开她与仇凛英，“我过阵子再走。”
仇凛英依旧坐着，就这么看她，“好。”
她爬上软枕，一点点挪动过来，摸着黑里的轮廓，抬头去亲仇凛英的侧脸，亲完她退回来背对躺着，被子盖身。
“话本里说，长得好看的可以亲。”
仇凛英眨了眨眼，泛起一层喜悦，他凑身下去，按着裴凝莺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裴凝莺直勾勾地睁眼，不曾躲避，于是，本该落在她眼睫上的吻，移去她的耳廓。
酥痒争先恐后地爬到耳处，又弥上全身。
她听到他说：“话本里说，亲了别人得负责。”
负责？
裴凝莺可不想负责。
亲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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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凛英自然懂她，她绝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安心待在仇府。
仇府之大，可以容下百人所住，也极小，会把她关得展不开翅。
仇凛英把门匙都给了裴凝莺，担心她钱没带够，一并把库房的也给了，于是，裴凝莺按照她所想，亲亲而已无需负责，两手一摊，寄了封信给家人报平安，之后便是到处闲玩，常常是一礼拜五天不回仇府。
书案上，搁着账本，列着一长串这样那样的花销支出。
三月初五，给猫儿买食儿，支出三两。
三月初七，给猫儿买了猫宠专用的各式玩具，支出五十两。
三月十一，给管家嬷嬷等人买了新衣，支出一百两。
三月二十，买了各种小物件，支出五十两。
四月初一，不小心把人家种的苗当草拔了，赔银三两。
四月初二，买了一堆家具，命人搬进府，支出三百两。
四月初三……
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小账大账堆在一起，前边的是些小钱，后面还有花了几千银的大额，不过是买了些铺子，仇凛英看不完。
花多花少，他都无所谓的。
他只在意一项。
裴凝莺给谁花的银子都有，给府里用的亦有，独独没有给他买过什么。连隔壁的小野狗，她都给它买了个小饭碗。
翻到最后，有一笔入账。
盈累阁收益，入账一千银。
她的书肆开起来了。
仇凛英合上账本，将它放进柜子里锁起来。
罢了，不给他买就算了，他让她满意就好了。
书房外，下人轻轻敲门，“大人，裴姑娘说她今夜也不回来了。”
仇凛英：“……”
.
初夏，天高日当空，万里澄澈，零碎飘着几朵云彩，蝉雀伏在枝头，鸣起这暑日的燥热。
裴凝莺着了身宫绿襦裙，梳了个随云髻，戴上帷帽，自个儿溜达出府去。
她听说东大街的一家书肆上了册新话本，故事新奇，笔墨玄妙，有这热闹，她会不凑么？肯定会的。
裴凝莺步行而去，转入东大街，径直入书肆。
书肆内，一堆人正围着博古架上的一本厚书册，一旁茶桌，有说书的大谈当今朝事。
“万岁爷崩，幼帝继位，可惜，可惜！幼童如何能与大太监抗衡，又道那后宫，竟连位太后都不曾有。”
众人被他所说吸引目光，裴凝莺赶紧将那本书取过，当即结账，随后寻了较远一桌，悄然落座。
说书人讲了一大堆宫廷秘闻，最多的话题便是那掌印太监，而提到他，就逃不过那市井俗人最爱谈吐的话题。
有钱有权的太监，手里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女人，做妻妾也好，放在后院图个伺候也好，总归是有女人在的。他们这些人，失势以后，和常人一样有欲念，奈何无法施展欲念，大多数的就想着报复，也有少部分的认真择人，共守一生。不过，最终都是沦为笑谈。
裴凝莺淡定呷了口茶。
前世，她当皇帝的后妃，还敢做那样有逆天道之事，这一世的闲杂碎话自然也没办法伤她半分。
那个话题，从一开始的万岁爷，到幼帝，到掌印太监，绕了一大个圈子以后，落到裴凝莺曾听过的问题上来。
“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躺在一起，不害怕么？在一个太监怀里，不膈应么？”
其中有位年纪小的姑娘支着头，一脸好奇地问：“不是说那个掌印太监府上也有女人么？她就不怕？”
裴凝莺摩挲下巴，回想起上辈子那些场景。
不害怕，不膈应，嗯……还挺舒服的，因为他身上总是暖和的。她在心里回答。
她觉得，这样挺好的，到底不算是孽缘，正正当当地在一起，很好！
裴凝莺不再听，搁下茶钱后扶正帷帽，有风吹过，吹动白幔调皮的心，在她的面容上来回蹭磨，随之露出她的脸。
她下意识地去扯白幔，与上一世的遮遮掩掩重合，一种熟悉而细腻的感觉盈生。每一次与仇凛英行在京城中的担忧竟浮了出来。
然后，这种感觉没了。
她是裴凝莺，江南镇湖知州的小女儿裴凝莺，今岁十六，出得红艳凝香一张脸蛋，爹不疼娘不爱，可家中祖母与兄弟姐妹待她极好。
裴凝莺，不是皇宫里面那个后妃美人，不是贤良淑德的端嫔，不是太上皇后，更不是什么太后娘娘。
迎着风与阳光，裴凝莺取下帷帽，踏着初夏的惬爽出了书肆。
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似乎等待已久。
那是仇府的马车，没人认不出来。
裴凝莺歪头去瞧，他竟是不愿将车帘拉开！
“大人，你不拉开帘子，我怎么知道这里边坐的谁人？接人也得拿个接人样子出来。”裴凝莺站在车窗下，没有将声放低。
周遭路人本就在看这车，此时又看见了她站那儿，加之各家书肆茶馆成日所谈，其中寓意不必多说。
暗朱色的帘布仿佛被五月初阳冰冻，半晌，才缓缓拉开，帘后，是仇凛英一如既往地淡漠样子。不过，那好看的脸上很明显携着笑意。
“今夜回府么？”他问。
“回。”裴凝莺忽略了所有目光，笑着踏入马车。
她把买来的话本随手给了仇凛英，自个儿趴在窗子上看京市光景，好生热闹的街！
书肆里没了声儿，那小姑娘巴巴眨眼，也不说害怕不害怕了，反而笑出两排白牙，和裴凝莺对视相笑。
周遭的人该散的散，忙活自己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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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仇凛英要待在卫轼身侧整整五年，一年不能少。
仇府留不住裴凝莺五年，即便是一堆猫儿，也不行。
边疆稳定，裴纵马上要做首辅，这一切都按着前世那样稳妥地走着。
裴凝莺也是，她收完东西，安排好马车，这便要回镇湖了。
仇凛英送她出府。
裴凝莺当然不会放过他，打趣道：“你这次怎么不哭啦？”
仇凛英冷冷瞥她，“哭了你就不走？”
“要走。”
仇凛英轻哼一声，“那不就得了，走罢。”
他把最后一箱东西搬上马车，裴凝莺迟迟没踏上，她多看了几眼仇凛英。
这一年，她将京城逛了个遍，仇凛英得空，便同她一道上街。她早上烧锅炸小厨房，中午出门找事儿做，夜里还常常跑到窑子里去找小倌。
是的，很快活。
快活是快活够了，就是感觉有点对不起仇凛英，就像一个在外兴风作浪的人不着家，一着家就睡，压根不在乎她的糟糠之夫。
哦，不对呢。
他俩还没成亲呢，叫什么糟糠之夫。
裴凝莺不再纠结，踮起脚去亲仇凛英，“走啦，我这辈子可多陪你了一年呢！你算算，你这辈子自个儿说走就走了，抛弃我十二年，我两辈子加起来才抛弃你九年！”
仇凛英被她的赖皮气笑了，他俯身下来蹭了蹭她的颈肩，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问：“回镇湖还找夫家么？”
裴凝莺后退半步上了车，将门一关，“看见好看的就招做夫婿，没有好看的——再说罢。”
远处，两个人偷摸窥着。
“咦，怪恶心人的，”一身紫衣的人说。
“你自己要把人家从马车上薅下来，我要封你做高月老，”方扬道。
高权一听，不太满意，“月老加俸禄么？不加不当。”
许肆拍拍高权和方扬的肩，“月老加不加俸禄不知道，不过方才老祖宗发现你们了，要扣你们俸禄，恭贺诸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