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宫变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建康皇城,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甜腻气味。

周懿站在金銮殿的汉白玉阶上,看着脚下伏跪的文武百官,不是对她那刚刚“暴毙”的弟弟周砚,而是对她身边这位,她亲手扶上龙椅的“盟友”,她的皇叔,周佘。

她应该感到喜悦,不是吗?她赌赢了。从龙之功,从今往后,她将是大周最有权势的长公主,再无人能掣肘她,再无人能轻视她。

快意尚未在心底蔓延开,腰间却骤然一凉。

那冰凉,穿透了繁复华丽的宫装,穿透了肌肤,精准地刺入了她的脏腑。

周懿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截染血的剑尖,正从她腹部透出,滚烫的鲜血迅速涌出,浸透了腰间的绶带玉佩,那浓烈的红色,刺得她双眼生疼。

她艰难地、一点点回过头。

周佘就站在她身后,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握着剑柄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为……什么?”周懿张了张嘴,鲜血从唇角溢出,声音嘶哑破碎。

她为他铺平了道路,清除了所有障碍,背叛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甚至默许了他对丞相府南宫家的构陷……

周佘微微俯身,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好侄女,你太聪明,也太狠了。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舍弃,连南宫家那样的忠臣都能利用至死……朕,怎能留你?”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彻底将她看穿、利用殆尽后的鄙弃。

“这把龙椅,沾染的血已经够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他顿了顿,手腕猛地一拧,剧痛瞬间席卷了周懿所有的神经,“……也不少。”

冰冷的剑刃在她体内绞动,摧毁着最后的生机。

周懿痛得蜷缩起来,视野开始模糊涣散。她看到周佘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抽回了长剑。她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沾满不知是谁血迹的金砖上。

额角磕在地面,温热的血糊住了视线。

呵……

她自以为执棋,却终究……只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意识湮灭前,唯有滔天的悔恨焚尽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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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懿睁开眼,眼前的一切让她茫然。

殿外汉白玉石阶冰冷刺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她的身旁,是早该死去的太子周砚。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懿低垂着头,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细微的疼痛强迫自己从重生带来的巨大混乱与悲怆中清醒过来。

她回来了。在这决定命运转折点的,父皇的寝殿之外。

耳边是周砚的抽泣声,还有身后不远处,那道即便跪着也依旧显得挺拔的背影,她的好皇叔,周佘。

前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就是在这里,父皇病重,周佘开始向她递出橄榄枝,自己因为对权利的渴望,愚蠢地成为了他的帮凶。

不能重蹈覆辙!绝不!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沉静。她轻轻碰了碰身边颤抖的周砚,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周砚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似乎被姐姐突然的镇定所感染,抽泣声稍稍平息。

这一次,她不会再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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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周砚冲进公主府佛堂:“皇叔……皇叔他又在父皇面前参奏我!”周砚脸上满是屈辱,“他说我举荐的人‘不堪大用’、‘徇私舞弊’,还暗示我结交外臣,意图……意图不轨!父皇竟也信了他的鬼话!”

“不用慌。”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国之储君。”

“可是父皇他……”周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可是。”周懿打断他,扶着他到一旁坐下,“你只管稳稳地坐在储君之位上,那些胆敢伸向东宫的爪子……”她顿了顿,“皇姐会替你,一一斩断。”

周砚看着她,狂跳的心渐渐平复,“皇姐,”周砚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执拗,“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只看着我一个人的,对吗?”

周懿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周的储君,我自然永远站在你这边。”

要对付根深蒂固、军政权势滔天的周佘,保护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需要一把更锋利、更直接的刀。

她想起了那个人——定国公,萧决。

弱冠之年便以赫赫军功权倾朝野,御赐先斩后奏之权,统领皇城司,监察百官。他是开国战神萧均烨的嫡系后代,是朝中唯一能与周佘军方势力抗衡的存在。

前世,大周和北凉交战周佘力荐萧决,如此战神战死沙场,那此之后朝中势力周佘一家独大。若能得他支持,东宫便如磐石之安。

一个危险,但必须争取的同盟。

而前世她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送百官送别萧决前往战场的那一晚送别宴,仅仅一眼,没想到却是永别。

她走到窗边,望向定国公府的方向。

就在今晨,她已递了帖子,以代太子咨询军务为由,邀定国公明日于东宫偏殿一叙。

她很好奇,惊才绝艳的定国公,见到她这位“潜心礼佛”、“仁弱可欺”的昭阳公主时,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她弯腰捡起散落的佛珠,映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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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丽正殿偏殿。

此处不似正殿那般庄严肃穆,布置得更为清雅。窗外几竿翠竹疏落,映在窗纱上,平添几分幽静。周懿端坐于主位之侧,一身浅杏色素服,衬得她姿容倾城,人畜无害。她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北疆舆志》,姿态娴静。

宽大衣袖下,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新串好的佛珠。

殿外传来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随即,内侍的通传声响起:

“定国公到——”

周懿抬眸,目光投向殿门。

逆着光,一个挺拔的身影迈入殿中。他仅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息,瞬间打破了偏殿原有的宁静氛围。紫袍玉带,这是人臣极致的荣宠。

他走近,周懿才看清他的容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容是近乎锋利的俊朗。年纪虽轻,眉宇间却已沉淀下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沉与威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挂的半枚白玉佩,色泽温润,形状却明显残缺。

周懿的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情绪。

“臣,萧决,参见太子殿下,昭阳公主。”他躬身行礼,声音清越,礼节周全,却无半分谄媚与畏惧。

太子周砚显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了周懿一眼,才抬手道:“定国公不必多礼,赐座。”

“谢殿下。”

待周砚按事先准备询问北疆军务时,萧决对答如流,言辞精炼,尽显沙场统帅的从容。

周懿适时开口,声音温润:"国公深谋远虑,令人钦佩。只是朝中对军饷、兵源尚有争议,若有难处,东宫愿在父皇面前为国公分忧。"

她话语微顿,成功引来了萧决的目光。这是他进殿后,第一次真正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睛,深邃更带着审视。

萧决目光微动,第一次正视她:"殿下与公主心系社稷,臣感佩。北疆之事,臣自有分寸。倒是建康风云变幻,太子身为国本,更应谨言慎行。"

这话看似忠告,实为疏离。

周懿却笑了,她仿佛完全没听出萧决话中的深意,柔声道:“国公所言极是。太子年轻,还需国公这般股肱之臣多加辅佐、匡扶才是。”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皓腕,以及腕间那串深色的迦南木佛珠。

就在她抬手的一刹那,萧决那一直平静无波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了那串佛珠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在了佛珠旁,她纤细手腕内侧,那一点若不细看绝难发现的,殷红如血的,小小的朱砂痣上。

他周身那股沉静的气息,瞬间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周懿时,目光已截然不同。之前的审视与疏离仍在,但深处却翻涌起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以及……一种追寻了许久,终于窥见一丝踪迹的锐利。

周懿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那一点朱砂。

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片刻后,萧决率先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公主……似乎笃信佛法?”

周懿抚过腕间佛珠,恬淡一笑:“红尘多扰,不过求个心安罢了。让国公见笑了。”

萧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表象,直抵内核。

“佛曰慈悲为怀。”他缓缓说道,语气意味不明,“但不知,公主是求心安,还是求……心中所欲?”

周懿心头猛地一跳,但面上笑容依旧:“佛渡有缘人,亦渡……心志坚定之人。国公以为呢?”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锋芒在一片静谧中碰撞。

一旁的周砚看着这一幕,隐约感觉到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暗流在皇姐与这位权势滔天的定国公之间涌动,却捉摸不透。

萧决率先移开目光,起身:“军务繁忙,若殿下与公主无其他垂询,容臣告退。”

周懿颔首:“有劳国公。”

萧决行礼,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脚步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离开东宫,行走在宫道上,萧决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半枚残佩,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混乱的边境小镇,那个在火光与杀戮中,将他推入地窖藏身的华服小女孩。

那是十五年前的秋天,边境雁门关外的小镇。七岁的萧决随着巡边的父亲出行,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袭击。

混乱。到处都是混乱。

马蹄踏碎摊贩的货架,刀光映着冲天的火光,惨叫声刺破夜空。他被乳母拉着在狭窄的巷道里奔逃,硝烟与血腥味堵住喉咙。下一个转角,乳母猛地将他推到盲区,自己却迎上了追兵的刀锋,温热的血溅了一地,还有些溅在了他的脚边。

他只知道要逃,但麻木已经让他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茫然抬头,撞进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那是个穿着鹅黄华服的小姑娘,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些,梳着精致的双鬟髻,此刻却沾了灰尘。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

“别愣着!”她的声音带着点清脆的童音,语气却异常果决。

不容他反应,她已经拽着他钻进另一条更窄的巷道。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拉着他左拐右绕,身后追兵的呼喝声时远时近。她跑得急,呼吸急促,髻上的珠花一颤一颤,那点摇曳的光,成了这片杀戮夜色中唯一鲜活的颜色。

最终,她在一个堆满杂物的院落角落停下,用力掀开一个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陈旧木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下去!”她推他。

萧决下意识地抗拒,回头看向她。火光映照下,她华美的衣袂被风吹起,像一只即将被烈焰吞噬的蝴蝶。她也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与他年龄不符的决断。

“快呀!”她再次用力,几乎是将他塞了进去。

地窖里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他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攥着拳,直到指节发白。恐惧稍退,他才感到腰间似乎硌着什么。摸索下去,是半枚环形玉佩,质地极好,雕着云纹,却从中断裂,断口嶙峋。想必是方才挣扎拉扯时,从她身上拽落的。

后来,父亲找到了他。他问遍了所有人,有没有见到那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大人们只是摇头,忙着清点伤亡,处理后续。那个在混乱中救了他的女孩,如同一个短暂的幻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留下了这半枚残佩,和她那双在火光中异常明亮的眼睛。

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萧决蓦地回神。

暮色深沉,宫道的尽头隐在暗影里,仿佛没有尽头。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半枚残佩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玉石,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个秋夜的灼热温度,和那个小女孩推开他时,指尖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手腕内侧,就有着这样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他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

萧决眸色转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而偏殿内,周懿看着萧决消失的方向,指尖轻轻按在了手腕那点朱砂痣上。她可以确定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因何而起。

第一步棋,已经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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