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月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画轴，铺在了他的书案前，一寸一寸的展开来，上面画的是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轻巧灵动。

但她的脸，竟然是东篱的脸！他不曾记得自己为她画过这样的画啊……

“这是除夕夜里，慕大帅的军营里送过来的，说是几年前，北临派去平阳城的一个细作。那个晚上太过混乱了，画被辰王妃截下了，这几日王爷派妾身整理王妃遗物，妾身见这画像可疑，便收了起来，查了查原委……”

“细作……平阳城……”她竟真的是北临细作，本王竟然让一个细作在身边待了整整三年，还与她有了一个孩子！那那个孩子也是她故意弄死的？

楚连城不可置信的后退了几步，痛苦的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妖月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过去已经是过去，王爷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但若这幅画是真的，那西陵……马上就要出事了……”

妖月话音刚落，辰王府的侍卫就匆匆送来了一份带血的书信，“王爷，西陵急报！”

他犹豫了一下才把书信接了过来，把人撤了下去，看完这封血书，整个人都在发抖，血书飘落在了地上，楚连城默默的转过身，对着堂前，不知所语。

妖月连续询问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回话，只能自己捡起了地上的血书来看。

这封是南洛遣往西陵和亲的四公主拼死派人送出来的。

三年前，四公主楚连玉嫁去西陵，没过多久就觉得西陵朝堂不对劲了，西陵国君更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几番查探，她终于探知到西陵早就归属了北临。

四公主连忙修书回国，书信却遭人拦截，被囚西陵三年了，受尽凌辱。

这封信是她临死之前，拼了命的送出来的。

妖月看完这封信，微微皱了皱眉头，收了起来，“难怪，难怪查不到辰王妃身份任何异常，原来是在源头上出了问题……西陵归了北临，西陵与南洛，十里汾明河为界，北临难通水性，若北临要以西陵为据点，从西边进攻，至少还需要两三年，这也是耶律寒楚州议和的原因之一吧……”

“那你说，他既然得了西陵，明明可以等两年后，攻我们不备，为何又要毁约南下呢？”

听到楚连城这个问题，妖月默默的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了，她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方才还在说，他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迫不得已让她上了战场，可耶律寒呢，他与她是敌人啊，是敌人啊！他所背负的东西比他多了上百倍都不止！说到底，还是不够爱是不是？

两个人之间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是因为不够爱。

楚连城慢慢的回过头，眼神里带着祈求，哪里还像是什么帝王，“本王可以任性一次吗？本王还有机会吗？让本王再试一次好不好？”

她看了他许久，心里竟然泛了疼，他这种生活在富贵乡里的王爷，无论是体格，还是情感，都要柔软很多，论刚强论坚硬，怎么比得上刀枪剑雨里混出来的耶律寒。

“你去吧……”妖月垂下了眼眸，慢慢的帮他收起了案前的文书，平淡的说，“王爷去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南洛有我，不会出事的……”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的跨出了门槛，“王爷……”她最后叫他一声，他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此行艰险，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回来，妖月都在”

阴北城位于阴千山谷口，常年累月，寒沙衰草，朔风凛冽。

秦小爷一连养了十几日的伤，却一刻都没有闲着，仗着自己手不能动了，每一口饭，每一口水都要自己娘子喂到嘴里去。

这几日耶律寒无所异动，岳大帅也乐得清闲，时常都与秦小爷混在一处。

校场上旗帜飘扬，朔风凛凛，岳未雪捏着秦长生还包着纱布的手，拉开了弓，对准了百米之外的那个靶心，“手臂发力，抬高，看好了啊……”

利箭破风而出，百步穿杨，正中红心。

秦小爷下巴都要惊掉了，高兴得欢呼雀跃，“哇……娘子，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岳大帅低眉颔首，将手里的弓箭递给了他，“来，好好练练”

他满心欢喜的接了过去，她行至一旁坐了下来，慢慢的倒了杯茶。

丘山从校场门口走了过来，正要开口说话，岳未雪便示意他压低了声音，“岳帅，已经查到了，北临主帅耶律寒并不在军营之中，他们主事的人现在是古衡”

岳未雪看着远处正在摆弄弓箭的人，轻轻哼了一声，“知道了……”

丘山继续说道，“那我们接下来……”

她淡淡的泯了口茶，静静的说，“今晚带兵五千，烧了他们粮草”

“啊？”丘山不明所以的懵了，“岳帅，阴北城易守难攻，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等他们来打我们，无端出兵只怕胜算不大，而且万一耶律寒他回去了，我们……”

“阴北距北临王庭千里之遥，一路都是戈壁荒漠，粮食是他们最大的问题，眼下正值春耕，只要粮草不济，这仗就打不起来，至于耶律寒……”她放下杯子，又抬眼意味深长的看了下远处的秦长生，“他应该暂时还回不去吧……”

“诺，属下这就去准备”丘山低了低头，离开了这里。

远处的秦小爷，拿着弓箭左试右试了好久，终于，牟足了劲，射了出去，可他毕竟力气不怎么足，箭行到一半就落到了地上。

“娘子，你看，你看……我怎么都射不中……”岳未雪清浅的笑了笑，站起来走过去，将他手里的弓接在了手里，“来，我再教教你，看好了啊……”

塞北天高云阔，没了云层的阻挡，连晚上的月亮都格外明朗。

秦小爷怕冷，吃完晚饭就钻进了被子里，岳大帅就坐在书案前看书，昏黄的烛火将她棱角分明的脸都照得柔软了很多，秦小爷靠在床头，欣赏着自家娘子的美貌，也是美滋滋的。

可看着看着，等着等着，他就有些不耐烦了，两个时辰了，烛火都烧了一半了，他娘子还是没有上床休息的意思。

于是，秦小爷坐在床上就开始嚎叫了，“娘子，你看的什么书啊，都看两个时辰了，你要是再不来睡觉，天就要亮了”

听到他这样说，岳大帅也爽快得很，放下书，就随他一起躺在了被子里。

美人在怀，秦小爷美滋滋的就打起了坏主意，那曾想手刚刚碰过去就被自家娘子一把拧住了，他龇牙咧嘴的直叫疼，“疼疼疼，娘子……”

“睡觉……”岳大帅冷冷的甩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他就只能悄悄的看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以为她睡着了，直到她轻轻的说了一句，“秦长生，我问你一个问题，与杀父仇人躺在一张床上，你不觉得恶心吗？”

“娘子此言何意？”秦小爷不解的问道。

“无数的圣贤，无数的兵书都教我，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不共戴天，是我错了，也是你错了，有些人生来就不可能在一块儿的……”岳未雪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活人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死人来决定？”秦小爷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也坐了起来。

“死人曾经也是活人”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你，也没有一个人是我”秦小爷淡淡的笑了笑。

“娘子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你心里很清楚，杀你父亲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楚连城。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替上一辈的人背负着无缘无故的恩怨”

“娘子说灭国之恨不共戴天，但你心里也很清楚，要灭南洛的并非是耶律寒，也并非是古衡，他们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刀而已……”

“罪魁祸首与刽子手有区别吗？”岳未雪扭头问了他一句。

“倘若娘子出生在北临，还会问这样的话吗？”秦长生慢慢的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桌前，给自己倒杯茶，茶叶的香味飘出来，整个人都安静了许多。

“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乱世之中，我们也没有办法决定谁做刽子手，谁做板上肉。每个人的位置不同，每个人的信仰就不同”

“就像岳峰将军，忠于信仰，以身许国，再像楚连城，选择责任，放下了情感。他们都是会名垂青史的英雄，朝廷需要他们这样的人，历史也会记住他们这样的人”

“而我，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小人，和古衡一样的小人，天下从来就不是我的责任，百姓从来也不是我的负担，江山谁主沉浮，从来都与我无关”

“人生短短数十载，我只愿竭尽所能，与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我喜欢的事情”秦长生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忧思上脑，“但……尽力而为吧……”

“若没有国，哪来的家，若没有家，哪来的我，国难当前，一己之欲当后于家国，人若无德，与牲畜何异？”慕不言道。

“若我所求之事皆能圆满，我愿为牲畜……”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出了这句话。

“夜深了，睡觉吧……”岳未雪躺下去就侧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

月光皎皎，从窗子里透进来了，秦长生坐在桌前喝完了那杯茶水，耳畔恍若听到了北临军营里传来的厮杀声，他并不心急，也不愤怒，嘴角甚至还挂起了笑。

这才是岳未雪啊，这才是他喜欢的女人，容不下一点狼狈，也掰不下一块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