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骤然停下动作,满腔柔情被这突如其来的通报打断,只得无奈地松开李清白。
李清白听到“唐琰”二字,立刻抓住谢昭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他找你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我跟你一起去!”
谢昭摆手拒绝:“我自己去就成,你在府里好生待着,多教教知雨。”
李清白却怎么也不肯:“不行,他定会为难于你!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又不懂盐运那些事,去了只会徒增烦忧。”
“若有点什么,至少我还能去搬搬救兵,不至于让你孤立无援。”
谢昭再三劝言,见她态度依旧坚决,无奈道:“好,但你需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冲动。”
他转头对元旌吩咐:“你留守府中,看好知雨,一切小心。”
同时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两名隐匿在暗处的墨卫随行保护。
察院门禁森严,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冰冷而肃穆。院内古柏参天,虽是白日,却透着一股沉郁的法度之气。
衙役引他们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间宽敞却陈设简朴的厅堂。
巡盐御史唐琰正伏案批阅文书,见有人进来,置笔缓缓抬头。
李清白面色一滞,这位名声在外的御史大人看起来竟十分年轻,似乎还不到而立之年。他面容极其清俊,眼神却透着与之不符的沉稳锐利。
他的目光掠过谢昭与紧挽着他手臂的李清白,闪过一丝轻微的不自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谢爷,冒昧请您前来,这位是?”
“内子。”谢昭简单回答,不卑不亢。
“谢夫人。”唐琰微微颔首,态度亲和,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请谢爷前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初到贵地,想了解一下去岁和今年以来的盐业行情。谢爷是此中翘楚,还望不吝赐教。”
谢昭心中清楚,既涉及盐务,就绝非闲谈,每一句都可能暗藏机锋。
他略一沉思,拱手答道:“唐大人垂询,谢某自当知无不言。只是这盐业行情,说来复杂,牵涉甚广,谢某便以去岁自家经营的官盐为例,粗略言之,还请大人指正。”
他语气平稳,开始细数:“首先便是这‘盐引’成本。如今边塞急需粮秣,开中纳米,一引盐需纳粮五斗至一石不等,折色银约三两至五两。此乃第一笔开销。”
“盐引到手,并非立即可支盐。盐场产盐有定数,支盐却需‘守支’,排队等候,短则一二年,长则十数年。在此期间,盐引本身如同死物,资金积压,其隐形成本,难以估算。若想加快流程,便需借助‘超掣河盐’之便,但这资格多为有实力的‘囤户’所据,寻常商人若想分一杯羹,需支付不菲的‘贴费’,又是一笔开销,约每引加银一两至二两。”
“待轮到支盐,从盐场取出,每引盐本身工本费约银五钱至一两。然盐出场后,需改大包为小包以便贩运,包装物料及人工,每引又需银二钱左右。”
“运输更是大头。船走运河,雇佣船户、脚夫,还需支付‘脚价’、‘水脚’等,视路途远近,每引运费约在一两五钱至三两之间。此外,为保盐货平安,还需雇佣护卫,这笔钱亦是不小的开支。”
“至于盐课正项,”谢昭特意加重了语气,“朝廷规定每引盐需纳‘盐课银’,各地不等,两淮地区约每引纳银六钱至八钱。此项谢某历来是足额缴纳,分文不敢短缺,皆有账册、钞关印信为凭。”
他略停了停,仿佛在计算,继续道:“以上各项成本相加,每引盐运至指定销岸,其成本已高达八两至十二两白银。而官方规定的发卖价格,每引盐约值银十两至十五两。如此算来,若一切顺利,每引官盐,毛利不过二两至三两。”
“然而,”谢昭调转话头,面露难色,“实际经营中,还有诸多难以明言的‘常例’开销。譬如,各级衙门‘赈济银’、‘科罚银’、‘割没银’等名目,虽非定例,却往往难以推拒;银两熔铸成锭时的‘火耗’损耗;与各地盐司、钞关打交道所需的‘茶水费’、‘程仪’……这些零零总总,每引摊下来,又需一两甚至更多。加之盐引有时效,若遇滞销或守支过久,引价下跌,亏损亦属常事。”
最后,他总结道:“故而,去岁谢某经营官盐,看似销量不小,年销约两万引,销售额可达二十余万两,但扣除所有成本、盐课及各项杂费后,实际净利润,不过三四万两之数,且风险极大,如履薄冰。今年情况,大致相仿,或许更为艰难些,因运河时有阻滞,运输成本有所增加。”
谢昭这一番回答,既点明了经营官盐的种种艰难与高昂成本,又凸显了自己“足额缴纳盐课”的“守法”形象,将利润压缩在一个看似合理甚至有些“微薄”的范围内,却绝口不提任何盐引炒作、囤积居奇、暴利运私之事,为日后留足余地。
唐琰蹙眉静思,似乎还未完全消化这庞杂的数据,忽有两名吏员拖着一名面如纸色的男子入堂,看模样正是今早在得闲楼被抓的那个谭姓商人。
此刻他衣袍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四肢胡乱扑腾,嘴里不住地高喊“冤枉”。
唐琰面色冷峻,示意吏员呈上证据——几包从他货栈中搜出的、与官盐规制不同的盐包。
人证物证看似确凿,唐琰朱笔在案卷上轻轻一勾,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冰冷:“人赃并获,按《大旻律》,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
命令一下,行事果决的衙役立刻将面如死灰的谭姓商人按倒在地。
厚重的刑杖带着风声重重落下,击打在□□上的闷响和谭姓商人凄厉的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鲜血开始染红他那条原本还算体面的绸裤,几杖下去,布料与皮肉早已模糊难分。
这阵势比锦衣卫杖人还要残酷,李清白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谢昭胳膊。
谢昭反应很快,几乎在第八杖落下的同时便侧过身,宽大的衣袖一展,巧妙地挡住了李清白的视线,另一只手则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沉声道:“别怕,别看。”
他的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李清白紧闭双眼,将脸埋在他肩侧。
行刑完毕,那谭姓商人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像一摊烂泥般被拖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血腥味愈发浓重。唐琰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谢昭。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尖锐如刀,话锋陡然一转:
“谢爷,官盐经营,果然如你所言,步步维艰,利润微薄。不过……”
他骤然前倾身体,拍案道:“本官近日却收到匿名举告,言之凿凿,称谢爷你并非仅仅安于这‘微薄’官利,而是勾结权贵边商,利用‘诡名占中’、‘超掣’之便,大行私盐买卖,牟取暴利。不知谢爷对此作何解释?”
谢昭心中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慨:“唐大人明鉴!此纯属子虚乌有,恶意构陷!若真有确凿证据,证明谢某行此不法之事,方才受刑仗的就是谢某,而非那位仁兄了。谢某又怎能与内子在此与大人闲话家常?”
他语气转为坦然:“谢某所有生意往来,无论官盐、杂货,皆有名目清晰、经得起推敲的账册记录。盐课正项,更是分文不少,按时足额缴纳,钞关印信俱全。大人若需查验,谢某回府后,即刻便可命人将相关账目悉数呈送大人过目,绝无半点隐瞒。”
“至于些许人情往来,‘茶水费’、‘程仪’之类,谢某不敢妄言绝无。大人深知,在外行商,若全然不通世故,寸步难行。但此等开销,皆有度可量,与‘勾结’、‘贩私’这等滔天罪名,绝无干系!”
“谢某不才,平日还常捐助银钱,修缮本地书院、道观,略尽绵力,造福乡梓。此番遭人诬告,想来是树大招风,招致同行嫉妒所致,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还谢某一个清白!”
说罢,他感受到身边李清白呼吸短促,适时流露出担忧之色,语气恳切道:“唐大人,内子素来体弱,方才受惊不小,此刻面色甚差,实在不宜久留。若大人暂无其他疑问,可否容谢某先送内子回府延医诊治?”
话音未落,他背在身后的手,极轻地在李清白后腰处拍了一下。
李清白会意,当即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整个人软软地向谢昭倒去,双眼紧闭,竟是“晕厥”了过去。
唐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光在谢昭镇定自若的脸和李清白“昏迷”的面容上扫过,沉默了片刻。
他脸上那抹佯装平和的笑意全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这二人的一番“蹩脚”演技,他并未直接点破,而是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院中幽幽的古柏,背对着他们,说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谢爷请便。不过,须知在这两淮盐场,一粒盐落到地上,也是会有声响的。”
谢昭心领神会,面上却恭敬如常:“大人教诲,谢某谨记于心。”
随即,他不再多言,一把将“昏迷”的李清白横抱起来,对唐琰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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