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不走

梅砚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已经急得不行了。

他知道宋澜就在这宫里,也知道外头都是疫病,这孩子,突然放自己出宫,竟是为了怕把病传给自己。

梅砚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冷下了脸:“你们别拦我,我是太子少傅,今圣的师长,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受的起天子跪礼的人,你们既是他的下属,也该顾着他的面子,别让他做出忤逆师长的事情。若有问责,我自担待。”

梅砚这话其实说得有些心虚,他早已经不敢再忝居宋澜师长这一高位,但因着宋澜人前对他的尊敬,那两个侍卫倒真是退了一步。

梅砚看准了这时候,推门而入。

一室药香扑面而来,泛着清苦的味道,寝宫里面只有三两个伺候的宫人,每一个脸上都蒙着厚厚的面巾,只敢守在远处,不敢到龙榻近前。

梅砚脚步有些颤,走到龙榻边上。

宋澜烧得满脸通红,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浴池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更衬得那张脸虚弱至极。

“青冥……”

梅砚的心狠狠疼了一把,抚上宋澜的额头,竟觉得烫手。

廖华已经跟进来,又要拦梅砚:“梅少傅,这病实在容易过人,有卑职和太医侍奉便好,您快些出去吧。”

梅砚半晌没说话。

廖华以为他不知暑热病的厉害,又絮絮叨叨地说:“这病得上了便要发热,高烧不退,人也醒不过来,太医已经换过好几幅药了,可是不仅陛下不见好,还有几个宫人陆续染了病,梅少傅,您万万不要小瞧了这病的。”

“我知道。”梅砚轻声说。

廖华抿了抿唇,“您知道?”

“嗯。”梅砚说着在宋澜身侧坐下来,抬手取了床头上晾着的帕子去为他擦汗,一边道,“我幼时在盛京城住过,那时也见过这病。”

廖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得道:“您既然知道这病,就莫要再呆在这屋里了,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您若是有个好歹,卑职如何交代啊。”

梅砚不为所动,而是抬眼看了看屋里那几个蒙着面巾的宫人,缓缓说:“我就在这里照顾他,也会按时服药,及时沐浴净手,你别再劝了。”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宋澜苦苦恳求了多时的话。

——“我不走。”

廖华攥了攥拳,已经看出来自己劝不动梅砚,便退下去嘱咐太医,屋里一时静了下去。

梅砚吩咐那几个宫人出去烧水,又让人准备干净的里衣,他们乐得自在,忙不迭都退了出去。

时节已至芒种,天气暑热,今天又似乎比往日更热,外头的芍药花都晒蔫了,屋里的安神香徐徐燃着,瑞脑销金,似乎给人添了几分烦躁。

梅砚用手上的帕子为宋澜拭去了额头上的汗,轻轻拨开他脸上的碎发,便露出来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容,羽扇一样的睫毛阖在眼睑上,因着发热的缘故,嘴唇也泛着明艳的红。

屋里静得出奇,梅砚一时在床前怔怔坐着,竟觉得有些心乱如麻。

从他孤身来到盛京城,染翰成章,写下那些锦绣文章开始,他就从没有过这般心神不定的时候。

他越过青骢马,跻身朝臣殿,蛰伏东宫五载,搅动朝堂风云,没有一刻慌乱过。

他搬倒徐玉璋,逼死先帝,被宋澜软禁在癯仙榭里整整一年,也没有怕过。

即便是他为平宋澜滔天的恨意而甘心委身于床帐之上,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恍惚。

那是他一贯冷静的意志,可如今的心里乱成一团,这又是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写书的人,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就只能一个人干巴巴地坐着,细细捋着故事的主人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却发现无论是误会也好,隐瞒也好,此时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唯有眼前的人。

唯有眼前的人。

小宫女担惊受怕地把梅砚要的热水和里衣送进来,梅砚嫌她们碍事,又摆了摆手让人出去。

梅砚把宽大的袖子挽起来,拿了帕子去盆里洗净,而后轻手轻脚地解开了宋澜身上的寝衣。

天很热,但宋澜的身体太虚,屋里没放冰,他也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梅砚将他的寝衣放在一旁,伸手捏了捏那被子,觉得被子也有些湿汗。

宋澜实在是出了太多的汗,才被擦过的额头又隐隐有了汗珠,他应当是很难受的,被梅砚翻动的时候还有些抗拒,眉头紧紧皱着。

梅砚细心地给他擦身上的汗。

一寸一寸,指尖垫着绢帕,碰上宋澜结实的胸膛,白皙的肌肤,梅砚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擦过去。

梅砚年少时也是世家出身,身份贵重,不曾做过伺候人的事。后来家遭变故,在钱塘的那些年磨去了他年少时候的那些骄矜与自傲,让他放下了身段与过往。

母亲过世的时候,兄长也曾大病一场,他也曾这样细心照料,只盼着天一亮,像梦一样的世事就可以醒过来,醒来以后依旧是春衫少年郎,阖家满一堂。

就这般心神不定地为宋澜擦洗过,又给他穿上新的里衣,梅砚没再麻烦那些怕得要死的宫人,而是亲自去橱柜里找了一床薄被给宋澜盖上。

梅砚的法子是有效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宋澜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烧并没有退下去,额头烫得厉害。

他想起自己不久前生的那场病,应当也是这样发热的。

梅砚轻轻笑了笑,又拨了拨宋澜的头发,看着那个昏昏沉沉睡着的小皇帝,像是喃喃自语:“我方病罢你登场,这算个什么事儿。”

“咚咚”两下敲门声,廖华送了药过来。

“梅少傅,您歇一歇,卑职来喂陛下用药吧。”

梅砚没应,见他端着的是两碗苦黑的汤药,稍稍定了定心。

“还是我来吧,晚些时候我会去沐浴,此时不差这碗药的事儿。”

廖华没强求,看得出来梅砚是铁了心要亲自照顾陛下,便又退出去为梅砚准备沐浴的事情,心中想着万万不能让梅少傅也染上病。

不然陛下会杀了他。

梅砚端过其中一碗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会儿,待药温了才干巴巴地唤宋澜,“能听见吗,青冥,起来喝药了。”

宋澜都快烧死过去了,自然是听不见。

梅砚别无他法,只取了半勺的药,续到宋澜嘴边,这一次宋澜有反应了,他睡梦里意识到这是苦涩的味道,舌头卷了卷,把药吐了。

梅砚看着自己刚给他换上的里衣上被吐了黢黑的药,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他这会儿有点生气,看了无辜的宋澜半晌,心道,怎么这崽子活蹦乱跳的时候最会惹自己生气,现在病了,还能惹自己不痛快?

心道归心道,念着宋澜病得要死,梅砚也没真的骂他。

药再不喝就凉了,梅砚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端着碗自己喝了一口。

刚才又是擦身又是喂药,他现在心里已经不乱了,也想明白了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那种感觉用两个字足可以形容——叫做心疼。

梅砚一手托着宋澜的后脑,把嘴里的药渡给他,一碗药喂了十几口才算见底,这一次宋澜只是迷迷糊糊地皱眉,却没再吐。

喂完了他,梅砚才端过一旁另一碗早就冷掉的药,饮了下去。

那药真的是很苦,凉却下来比温着的时候还要苦上许多,梅砚整个口腔都被苦涩的药味填满了。

然后梅砚站起来,慢悠悠地起身到门口开门,一脸高深冷漠地对守在门外的小宫女说:“有糖么,你家陛下喝药怕苦。”

宋澜:……

这日梅砚照料宋澜到傍晚,才去后面汤泉里泡了会儿,换了熏过艾的衣裳,又喝了一碗药。

梅砚再度折到宋澜的寝殿,天已经黑透了,屋里却不再是那么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一帮太医都围在宋澜床前,愁眉不展。

梅砚走过去,轻声询问:“如何?”

那几个太医见来人是梅砚,又要行礼,被梅砚叫了罢,老太医这才叹了口气:“梅少傅,陛下这病来得太突然了,龙体一时受不住,臣等又不敢用太猛的药,怕会适得其反。”

梅砚默了默,心知太医说得委婉,宋澜这病应该是不好治。

“治好了陛下,我给你们请赏,治不好,我替你们请命。”

老太医吓得一哆嗦。

谁能想到天子少傅梅景怀,温言笑语梅少傅,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人诛心啊,杀人诛心。

——

人在病中,夜里总要比白日虚弱。

宋澜下午喝过了药,起先不怎么出汗了,待到后半夜药力下去,又开始盗汗呓语。

梅砚本靠在床头小睡,顿时就被他粗重的呼吸声给惊醒了,低头看过去,却见宋澜满脸通红,眼角发肿,热汗频频。

梅砚一慌,起身又为他擦汗,这一次,手却有些抖。

宋澜的呓语含糊不清,他耐心听了好久,才听见了“少傅”两个字。

这个还没及冠的少年,病得昏昏沉沉,一只脚都踏进了阎罗殿里,梦里喊的却是他的少傅。

梅砚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像在安抚一只受怕的小羔羊,语气竟有些哽咽。

“少傅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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