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入侵
眼睛看不清之后,沈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声音十分敏感。
病房里总响着各种仪器嘈杂的背景音,漫长而枯燥,他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会陷入恍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很多年;有时又会恍惚回到从前,或许是还健康的时候,甚至更早的幼年时。
这种情况下,出现任何突兀的声音都是惊扰。
经历过心搏骤停的心脏十分脆弱,他一旦被吓到,嘴唇一瞬间就会呈现出青紫色,随后是整个胸腔都被擂鼓一般的心悸掌控,心脏像是要从口中呕出来。
他需要很久才能喘过一口气,渐渐才能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有时吓得狠了,瘫痪的肢体还会开始抽动,肌肉痉挛和神经痛会消耗他本就近乎枯竭的精力,将清醒的过程拖得更加漫长。
那是他精神图景的防御相对薄弱的时候。
也是最适合精神入侵的时候。
游子龙垂眼看了通讯器半晌。
他把音量调到了最高,打开音频界面。
只是一条普通的音频,是提前录制的监护仪警报声,时长三四秒。他只需要按下播放键,沈让不会起疑,他也可以顺水推舟地找到一个适合入侵的时机。
游子龙抿着嘴,神色复杂。
他看向关燕,满满的不确定。关燕微微点头,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又收回视线,看了看沈让,咽了口唾沫,手指悬在通讯器屏幕的播放键上方。
却迟迟没能按下去。
关燕看着他,并没有催促。
高挑的身形在床头柜前沉默地站了许久,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通讯器,指节泛白。
最终,手指落下。
却没落在播放键上。
他点了退出,打开了另一个文件。
床头的小音响播放起了柔和的背景音。
是这间病房最常播放的音频之一,是游子龙精挑细选的,是一种被称为“粉噪音”的音频。
这年头,白噪音和棕噪音最常见,被用来安抚哨兵,缓解躁狂。白噪音运用得最早,声音均衡分布在全频段,相对较亮,用以提升专注力;棕噪音主要是低频,声音沉厚,适合放松助眠。而粉噪音,介于白、棕二者之间,柔和连绵,像是雨水、海浪、风过竹林。他试验之后发现这种频段能够将呼吸机的噪音掩住,能帮助沈让安定下来。
游子龙在床边坐下,俯身用臂弯揽住沈让的肩,自己也躺到病床上。
沈让颈部的气管切口已经不出血了,在心肺复苏中骨折的肋骨也不再因为轻微震动就得撕心裂肺,游子龙的动作却依旧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品。他小心理顺呼吸机管路和沈让颈侧的中心静脉置管,将沈让环在怀里,将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沈让耳后颈侧的位置。
“让让。”游子龙低声说。
“嗯?”沈让很轻地回应一声。同时偏过头,将额头抵在小哨兵的下颌。
他闭着眼睛,身体软得像一只翻着肚皮的猫,乖巧安静。他不再像从前一样露出尖锐的爪子把人推开,也不会再在难受的时候躲起来。
可游子龙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种改变而感到高兴。
他害怕沈让这种乖巧只是因为太虚弱了,才透出一种濒死般的安宁。越宁静,越让人喘不过来气。他总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借此活跃气氛。
“让让。”
“嗯?”
“让让。”
“……”沈让轻轻用额头顶了顶他的下巴,示意自己听到了。
游子龙感觉自己心都化了。
“让让,我好喜欢抱着你。”
如果不是在病房里就更好了。
沈让在他怀里躺着的时候,是完全信赖的姿态,有时候睡过去,他就维持着姿势,几个小时舍不得动弹。纵然到了给沈让翻身换洗的时候,他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胳膊拆下来给人躺着。
游子龙深思了一会儿,整理措辞宣布:
“我可以为了抱你,憋着不去拉屎撒尿。有时候我都想偷你的纸尿裤,这样就可以一直抱着贴贴不用去厕所了……”
……那确实是很爱抱了。
沈让被他没轻没重的话逗笑了,闷闷地咳嗽了几声。游子龙轻轻拍了怕他的胸口替他顺气,沈让很快平静下来,再度昏昏欲睡。
与此同时,哨兵信息素的浓度在病房中逐渐攀升。
结合的哨兵向导能够轻易通过信息素影响彼此,安抚情绪是最基础的,此外能够感知彼此心情甚至身体上的不适,能够止痛镇定提升愉悦感,甚至能够引导对方进入情绪共鸣。
病房里的信息素很快超过了正常安抚的阈值,检测器逐渐飙红。
游子龙十分明确地感受到沈让随着自己的抚触放松下来。他生疏地操纵着精神触丝,像狗爪子搭在沈让的膝盖上一样,颤巍巍试探着搭上去。
沈让并没有拒绝他。
精神图景里,他听见浪潮翻涌,感受到海风呼啸。可沈让也没有像从前做疏导时那样接引他,他只觉自己如同哨塔的灯光,照亮一隅,可更深更远的大海却依旧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栈桥从岸边延申而出。
“让让,咱们去了北舟城,你好起来了,我还能这样抱你吗?”游子龙忽然问他,语气温柔平和,眼神却很亮,紧紧盯着沈让,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沈让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人还在睡梦中,似乎理解得很吃力。过了好一会儿,他将脑袋转向另一边,没有回答,像是困倦中睡着了。
游子龙却清楚地知道他没有睡着。
栈桥边的浪潮忽然激荡翻卷,狠狠地拍下来,像是要把哨塔投来的微光也吞噬。他尚未来得及仔细感受沈让的情绪,就察觉到自己的精神触丝陷入了深渊之中,他根本感受不到触丝是否接触到了沈让的精神力,更无从谈起“入侵”。
哪怕身体被完整地包裹在对方的信息素中,哪怕半梦半醒毫无防备,沈让依旧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拒绝就已经是一种回答。
游子龙抿了抿嘴唇,眉间露出一种难过的神色,却将目光投向了关燕。
关燕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通讯器上。游子龙摇摇头,又朝着她手中的针管使抬了抬下巴。
夜色之中,关燕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手中拿着一支注射器,连接着延长管,末端带着黑色静脉输液针。这种针被称为“小针”,是普通的不锈钢针头,单次使用,完成输液就拔掉,下一次要重新扎针。沈让这回住院从头到尾都没有用过这种小针——他浑身伤口、血管条件差,加之需要使用CRRT,直接使用了可以长时间留置的中心静脉置管。
这支药显然不是给沈让用的。
游子龙朝她伸出手背。
关燕垂下视线,举起闪着寒光的不锈钢针头,将一滴药液推出悬挂在针尖。她熟练地拿起止血带,单手为游子龙绑上,拿起棉签消毒皮肤,以极快的速度将针帽退下,单手进针。游子龙向来是个怕打针的,这会儿吓得一脑门汗,却一动不动地任她处置。
……
“N-Flux,北舟城军方常用药,用于临时强化哨兵或向导的精神力。三分钟起效,峰值维持约一小时。它通过中枢兴奋、放大感知阈值、加速神经递质的突触放电频率来提升精神域强度。已经投入使用很多年了,总体来说安全性不错。”
“不过脑部代谢极快,药效过去后十五分钟内会进入抑制回落期。神经突触在超载后强制休眠,常见副作用包括头痛、血压骤升、短暂幻听和情绪紊乱,一般三天内能自行缓解。”
“如果一小时不够呢?”
“精神力骤降时,对方的精神波段会形成反扑。轻则精神震荡,重则痴呆,再倒霉点——直接被震死。”炎佐耸肩,“小八在这方面应该有分寸,但那就等于你入侵失败,之后再没第二次机会。”
“……那不行。”游子龙挠挠头,“要是一小时没成功,我能再打一支吗?”
“不建议。”炎佐摇头。
……
针管中的药物一点点减少,消失在游子龙的手背血管里。
游子龙闭上眼,莫名出现个念头——原来打针的恐惧是可以被克服的。他在差点变成丧尸的时候没能战胜自己本能的恐惧,可这会儿不吵不闹地挨了一针。如果之后沈让还愿意原谅他,那他一定要找沈让好好地诉说一番自己挨了一针的委屈。
心跳一点点变快,他感觉自己开始发热。
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做出数学试卷的倒数第二题——
——的第一小问。
哨塔仍静静地矗立着,塔顶的灯光却愈发明亮起来。
他踏上了栈桥。
脚下的木板微微颤动,海水在边缘拍打,溅起细碎的浪花。熟悉的精神力在空气中荡开,像海面温柔的薄雾,在哨塔的灯光下微微泛着柔和的白光。游子龙吸了口气,闻着那股带着盐分的潮气。
他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很熟悉这样的环境。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勉强将心跳压下来,往前走去。
栈桥笔直地伸向海面,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向前走着,脚步声在风里被反复吞没,那栈桥于是延申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长,可视野中依旧是无尽的海,上一步、下一步,都没有任何分别。身后灯光渐渐远了,前方的海与天融成一片。
他走了很久,忽然意识到,沈让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却在用这样的方式回避。
海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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