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中旬的花朝节。正值春暖之时,上林苑花开烂漫,有用暖炉特意催开的姚黄赵粉,也有茜桃、玉兰、茶花、唐菖蒲、君子兰、天竺葵等诸多名品,单是海棠花,便数得出四季海棠、龙翅海棠、贴梗海棠、西府海棠、垂丝海棠等十余个名目。满宫的花团锦簇,香盈环绕,如同被春风轻轻一拂,便会落英缤纷。每当到了这个时节,妃嫔们三五成群吟诗作画,宫女们也偷着闲儿簪花斗草。这日皇帝明昭心情甚好,又值皇长子松儿风寒初愈、日渐健壮,便带着一众宫妃在太液池上的水榭里宴饮迎春。
瑾贵妃端庄含笑,珉贵妃花枝招展;宜贵嫔的媚花妆两腮晕红,宁嫔的霁云眉双睫含黛;赵婕妤神色谦和,温婉如一枝三月春杏,怀中抱着的皇子松儿更是粉妆玉琢,眉眼清秀,在襁褓里呀呀直笑。除了告病的文贵嫔和失意中的慧妃,阖宫的妃嫔皆是纤秾得宜,跟随在后,——至于玉妃,是从来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
明昭似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玥凝和宁嫔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把酒言欢。玥凝的发髻上横缀了一朵新摘的茜桃,映着清颜如水,宛如洛神临凡。她一手拍着怀里半眯着眼的儿子,一手握绢替明昭细心拭去唇角的酒痕。宁嫔一时起了玩笑之意,折下一枝花便向着玥凝掷去,玥凝伸手接住,满座女子不禁莞尔而笑。
玥凝趁时向着明昭浅浅一笑:“皇上,松儿出生在冬天,一定很怀念冬天的景致呢!如今梅花已谢,梅树正发,皇上便陪臣妾去有梅树的地方走走吧!”
明昭兴致甚佳,大笑道:“玥凝好顽皮,明明自己想看,还拿着松儿来哄朕!有梅树的地方……”他尚在思索,吴赪已低低回道:“皇上,疏香园是赏梅胜地,只是……”
明昭的眼眸中似乎有一抹一闪即过的低落,随即道:“不妨事,朕不过在外面走上一圈。”
到了疏香园附近的地方,玥凝的声音微微提响了一些,和宁嫔并肩而行,语笑晏晏。不一会儿,疏香园里忽悠悠地传来一缕琴声,听得瑶琴铮铮两下,接着便传来女子婉声的歌唱。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唱得很随意,并没什么调。但女子嗓音轻婉而坚韧,仿佛一缕在云中若隐若现的风筝线,细而不绝。唱到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声音渐次低下去,盈盈欲断,袅袅如梦。
明昭面上依旧是散漫笑意,但声音一顿,神色间隐约有几分怔忡。他加快几步甩开了左右簇拥着的待从,疾步推开疏香园虚掩着的大门。阳光刺眼,明昭只觉鼻间扑来一阵沁人的清寒,微眯着眼适应梅树反射下的光线。
只见梅林中坐着一个盈盈含笑的女子,一身素绿色绣凌霄花的宫装,略偏的堕马髻中垂下的长串珍珠流苏,在琴弦上方悠悠荡漾。她低首抚琴,似乎没有看见明昭和疾拥进来的众人,神色柔和安静。而她身畔却亭亭立着一个恍若天人的丽姝,身着缀满珍珠的淡绯色玫瑰长裙,配着色调稍浅的同色广袖夹衣,正款款伴琴而舞。满头青丝只低低挽成朝云髻,旋转间只能看见发流如云。她回眸一笑,眉间一朵晶石花钿明光熠熠,仿佛摘得天上的星辰。这一身装束不似妃嫔,却像是锦瑟年华的公主含笑无忧。
那抚琴的女子仿佛才看见明昭,“呀”的一声,忙起身作礼:“臣妾顾若璇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臣妾应慧妃妹妹之邀擅入疏香园,还请皇上恕罪。”说罢,轻风拂柳般退至一边。而另一人却依旧恍若无事地唱着末尾的那两句,长袖舞动如云霞,好像下一刻就要振翅凌空而去,倒隐约有几分像那川蜀古舞《朝凤》的神韵。
明昭的神色急剧地变化着,从惊异到欣喜,再到遥远而陌生的迷茫与恍惚。他怔怔地立了片刻,忽快步上前,对着那绯衣女子伸出手去,低低唤道:“萦儿,是你……是你吗?”
绯衣女子终于一曲舞罢,向着他走来,柔声道:“皇上……是臣妾,是萦儿在这里等你,等了你很久……”
她话音未落,手臂被猛地一拽,人已跌入他怀中。雨歆从他炽而暖的怀抱中抬起头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如同发自心底的欣悦和激动,那双修长微睐的眼眸满含温柔地看着她。她轻轻叹了一声,睫毛上犹自沾着盈盈欲坠的泪珠,低声道:“皇上别生气,臣妾已经知错了。”
她不愿再去注视明昭的眼眸。他深邃的眼神,会倒映出那个摄人心魄的秘密,那个可以解释她有足够把握以一曲《朝凤》复宠的秘密。
终究,她一垂眸,一滴晶莹的泪珠渗入了他衣袖上刺绣精致的云彩龙纹。
她国破后第一次跳《朝凤》,是在阮家,一舞送给当时身份未明的景王殿下。后来她想,这样沾染着鲜血淋漓的过往的舞,之后便不再跳了吧。
可她终究没有守住自己的誓言,为了她的恨,她的愿,为了能更惊心动魄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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