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蕊衣出去时已是夜半。朝颜宫里灯火尽灭，四下无声，廊下守夜的小宫女已经抱膝迷迷糊糊地睡去，雨歆独自掩了殿门，然后整个人无力地蜷缩下去。

慕容瑜……她的亲哥哥，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存在于这大梁后宫的唯一意义。

多么可笑，三天前她尚在犹豫要不要寄出那封密信，以颇为不光彩的方式干预战况，介入慕容瑜与明昭之间；三天后她已落入明昭的计谋之中，亲手害自己的哥哥生死不知，两万男儿血溅昆吾。

果然是兵不厌诈。

她并不是大意轻信的人。可这一次的假消息，传得前朝后宫有理有据，机会又实在难得，由不得她不信。只怕是明昭早知慕容氏多布眼线，故意放出消息设下这一局——倒也未必是疑心她和珍贵人。而慕容瑜，想必也是收到了多方讯息，方才敢亲身带兵前往昆吾山。

顾若璇曾告诉她，顾尚书禀密令前往西北——原来，去西北，既可能是调兵离开，也可能是带兵埋伏，地网天罗。

她想起方才蕊衣泪水氤氲的眼，伏在她膝上哀哀哭泣：“娘娘，我求你，你救救他，救救公子……”

对于蕊衣而言，大铭与她何干？将士与她何干？她前路断近尽，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一个慕容瑜。

那是她的哥哥，她如何会不尽力？

可是，办法在哪里，缺口……又在哪里？

昆吾山的战事依然胶着，一封封紧急军情来去如飞。遥遥深宫里能收到的，不过是嫔妃宫人们私下蔓延的焦灼。自皇后以下各宫每日皆抄了经文送去佛堂焚化，香烛的烟雾缭绕里，雨歆默默闭上眼睛，一颗心仿佛落入泥淖，烈烈如焚，一边挣扎一边窒息地沉下去。

隔日她去文妃宫里的时候，顾若璇替她准备了新贡的君山银针，安慰她道：“你别担心，乱党被困了这两天一夜，早已是弹尽粮绝。听说昨日他们想要孤注一掷冲出山谷，伤亡不少，到底还是没成。”

顾若璇的声音很温柔，可在她耳中无疑是又一重惊雷霹雳。她的指甲几乎要掐到手心里去，却没有察觉到痛。

朝颜宫的访客并不只有珍贵人。雨歆回到朝颜宫时，芷兰叫退了殿内的众宫女，单独领着一人进来见她。

葱绿的宫绸小袄，浅翡色的细折裙，半低着头只能看见白腻如脂的颈侧垂下的乌黑辨稍，系着一朵玫瑰模样的小绒花。明明是寻常小宫女的打扮，可身形步伐颇为熟悉，芷兰的姿态亦是恭谨有嘉。雨歆本是坐在锦榻上，此时忙起身迎上去，满眼的惊喜交加、不可置信：“萦秋姐姐……”

一别经年，阮萦秋扮作了宫女的模样，一抬眼却依旧是掩不住的温婉气度。只是容颜似乎清减好些，原本丰润的手腕握上去纤细嶙峋。两人相顾哽咽，雨歆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柔肠百转，终究只凄婉地唤了一声：“姐姐……”

恍惚还是阮萦秋待字闺中的时候，萦秋在窗下看书，雨歆青衣束发，叫一声“小姐”，进来替她披一件荔色洋绉披风，拉了她一块儿去园子里扑蝴蝶。

而如今朝颜宫里，她盛妆华服风仪清华，李代桃僵的阮慧妃如梦一场；阮萦秋历经私奔出逃成婚生女，与父母断绝往来，追随慕容瑜军中流离，亦早不复那年少女模样。她的眼角眉梢有坚韧的姿态，温柔从容背后自有根骨。芷兰在后轻轻道：“娘娘，夫人为瑜主子之事千里奔走，冒大险混进宫来。奴婢会守好殿门，夫人和娘娘大可放心。”说罢无声退出，殿门“吱呀”一声复又平静。

殿门一关，雨歆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她握着萦秋的手，哽咽难言：“姐姐，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阮萦秋倒是拍了怕她的手背，大有安慰之意，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兵不厌诈，都是常事。从他起兵的那一日起，我便已有所准备。”她还是没忍住，转而落泪，“只是这一回，想不到会如此凶险……”

雨歆的双唇有些哆嗦：“这次大梁的皇上是苦心设了圈套，只等着哥哥往里面钻……也是哥哥从西北过来一路顺利，势如破竹，难免失之大意。”她抬眼望向萦秋，恳切道：“姐姐从驻地来，想必知道得比我多一些。”

“半月前便陆续有昆吾山的消息了，你哥哥为人谨慎，上上下下的细作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等到你的信寄来时，才真正定了心决定出兵。而且为着这是入关第一役，偏偏要亲征……”阮萦秋一双眼泛起红晕，到底还是忍住了，“如今他们在山中已经困了数日，粮草、箭镞只怕都有限，再加上梁军一直在内攻，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更何况……更何况军中伤亡甚重，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应有瘟疫邪祟之患。”

她忽执过雨歆的手，“雨歆，我不瞒你，你哥哥前几日被红夷大炮炸伤了手臂，已经发了好几天的高烧，还在强撑着带兵。若是再这样拖延几日，不仅那条手臂保不住，我担心……会有性命之忧！”

千里救夫阮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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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