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冬至,府中难得有了一派热闹喧腾的景象。
冬至过后,便是宋如常十五岁的生辰,往年留在宫中,他的生辰宴一向是与冬至家宴一同合办,哪怕今年搬了出来,今夜的家宴,估计还是要将他的生辰一起糊弄过去。
这怪不得别人,谁叫他的生辰和冬至这么近,燕帝不喜奢靡,接连操办两次宴会简直是天方夜谭。
进宫的时候照样是赵寒庆陪同,秋去冬来的,再见到宋如常,他不免自心底感叹一句年轻真好,四个月不见,容貌气度中竟蜕变出几分清新隽永。虽是坐着,也能看出来长高了几寸。
“我脸上有东西么?”
宋如常任他打量,话里带刺地挖苦他:“怎么,不认识我了?”
虽贵为皇子,宋如常却不习惯在人前自称本宫,开口闭口的我我我,无拘无束惯了。
他无拘无束,赵寒庆可不敢放肆,赶紧低头行礼,告上一句每次见面都要请的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属下见殿下气色转好,心中欢喜,一时坏了规矩。”
“确实是重了一些。”
宋如常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嘴角忽然又带了笑,伸手摸了摸脸颊,问道:“你如今在哪里当差,平日里没怎么见过你。”
“回殿下,属下如今在库房做事。”
“哦。”问话的人稍一停顿,旋即赞道:“库房好,清闲。”
不等赵寒庆附和,又说道:
“对了,你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除了几个家宴和皇子公主的生辰宴,你大可以出宫多陪陪他们,不必一直在这里耗着。”
“属下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属下妻儿不在尚景,往来费时,不便常常奔波。”
赵寒庆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家底已经被眼前这位扒了个底朝天,面对宋如常突如其来的善意,他表现的淡定无比。
“你可以接来尚景,我让下人给你们一家收拾出一间厢房,一起住着。”
宋如常趁热打铁,穷追不舍,连身子都激动的向前挣了许多。
赵寒庆被他莫名的亢奋吓到了,心想自己与这个新主子似乎还没亲密到可以把自己的妻儿托付的地步。一个连下属在哪里当差都不清楚的皇子,怎么突然开始为下属的家事着想了?
即使他和妻子没什么感情,但好歹算得上是相敬如宾,赚的钱分文不花全部上交。
暗卫职能隐蔽,自小训练在宫中,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暗卫们以各种各样的假身份混迹在官场军营之中,所用的名字身份,全是假的。
为避免暗卫因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从而鬼迷心窍做出侵害皇权的错事,他们都会被分配给一个女人做为妻子,诞下子嗣之后,一起当作把柄控制在皇帝手中。
“算了,我愿意让他们住,他们也未必愿意来。若是真的住进来,日子久了,指不定有人怎么说我呢。”
宋如常刚说到兴头上,情绪便急转直下,絮絮叨叨地降下声调,主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本来还在努力构思婉拒理由的赵寒庆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在心底再一次感叹道,年轻真好,说疯就疯,说癫就癫。
“我脸上有东西么?”
碎碎念完的人不准他再看,冷下脸没什么好气地问道。
冬至家宴结束之后,二皇子宋如吉非要拉着三位兄弟一起去芙蓉宫再喝一场。
没错,他又病了,天冷得厉害,沾染风寒对于他这个风吹三步倒的病秧子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看你也别住什么安亲王府了,都不够来回折腾的。”
宋如兕心直口快,爱拿宋如吉一年病四场,一场病三月的可怜样儿开玩笑。
“母命难违,怕我在府里伺候的不周全,非让我在宫里住,我也没办法啊。”
宋如吉摊手耸肩,说的是无可奈何。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宋如吉虽然表面上不与他争执,其实没有一个字不是在炫耀萧贵妃对自己的疼爱与得宠。
单一个后宫嫔妃,如何能让已经开府的儿子回来养病?背后必定是有燕帝的默许。
宋如兕最瞧不上害自己母妃郁郁而死的萧贵妃,听到这句话,心里没有一点的嫉妒艳羡,一声不吭地举起酒杯抵在唇边,挡住嘴角轻蔑笑意。
见到对方偃旗息鼓,宋如吉话语更密,揣着一口长气细细碎碎地说了许多。加上本来在家宴上就喝了点酒,再举杯时嘴巴就如放了闸的洪水,无话不说,期间甚至谈及宋如常过身多年的母妃。
说他母妃死的可惜,不然宋如常也不至于这么早就离开皇宫。
说者无心,听者怎敢发怒,只能艰难地笑着感谢他的仗义执言,顺便在心底祝福他下一口气卡在肺里马上呛死。
好在宋如蘅是个清醒的,发现宋如吉越说越来劲,没有半分打算住嘴的意思,直接一手刀劈在他的后脖颈把人放倒。云淡风轻f地宣布他哥醉了,大家可以散了。
因为宋如常如今住在宫外,往来不如之前方便,都需要胡蝶等人赶车来接。
这次相聚于芙蓉宫,时间难免耽搁。外面天寒地冻的,宋如常不愿让胡蝶挨冻,早先趁宋如吉大喘气的时候便喊来赵寒庆让他出去去把胡蝶换来。
马车停在偏门外,一来一回多费时间,胡蝶揣着手炉再回来的时候,宴已散场。
于是这个手炉便到了宋如常怀里。
原因他本就带了个手炉,再加上胡蝶从他房里顺来的,一下子揣两个,多有不便,只能热乎乎地叠着拢在一起,寒冬腊月的,突然这样暖和,宋如常有一点过意不去。
“你把我的围领戴上吧,我有点热。”
胡蝶不跟他客气,绕到他面前上手就扒。冰冷的指尖划过脖颈,宋如常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他张口,欲说些什么,对方却冷不丁地停下了手中动作,痴痴地凝望着迎面走来的跛脚男人。
长廊里的烛火被风吹熄了几只,照的人脸并不真切,男人没有发现有谁在看自己。
他一瘸一拐地经过主仆二人,在昏暗的长廊里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胡蝶不由自主地收回放在围领两侧的手,扭过头继续用眼睛追寻这个佝偻着身躯跛脚远去的黑影,若有所思。
“怎么了?你认识他么?”
宋如常察觉他的古怪,随口问道。
人影消弥于黑夜,长廊重归寂静,胡蝶摇摇头,慢慢地转过头来,牙齿止不住地打着颤。
“你不认得,我倒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宋如常凝眉,捏住下巴仔细回忆。
因为男人坡脚,脸上还有刀疤,他坐在轮椅上看的清楚记忆便深刻许多。
“好像是个伙夫吧,上次在这里也见到了。”
有着这样明显的特征,宋如常回忆起来容易许多。再加上宋如蘅那一次特意跑到柳宫询问,记起这人,并不算难。
为了确保记忆无误,上马车的时候宋如常又问了一嘴陪自己一起探过病的赵寒庆。
彼时赵寒庆正抱着他往厢里送,一说话,温热的气直冲下巴颏,痒的他想要伸手去挠。
“属下是记得有个跛脚的路过,至于刀疤……”
半年前的擦肩而过,赵寒庆实在模糊。当时他在推轮椅,不像坐在轮椅上的人,能够看东看西处处留意。所以后半句话他说的犹豫虚浮。
宋如常得到想要的答案,哪里会管他的欲言又止,大发善心地分出一个手炉给他,驱道:“行,我知道了。你去外面一起赶车吧。”
赵寒庆受宠若惊地接过手炉,道谢撤离厢内。还没来得及伸手挠一挠脸,转头便看到地上袖手取暖的胡蝶圆着一双眼睛在瞪他手里的炉子。
“你要吗?”
赵寒庆好心发问,但是到了胡蝶耳朵里就变了味。以为他是在挑衅自己没有手炉烤,愤愤不平地送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丸子,攀上马车挤开他的位子,大摇大摆地进到厢内。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不需要手炉也不会挨冻。
年长厢内两位许多岁的人才不会幼稚到因为这中没来由的敌视计较,除了觉得好笑,不做他想。
回到府中,胡蝶的表情依然凝重。
宋如常反正无事,便拉了他进书房松泛,顺便聊聊天。
“走,去里面一点坐坐。”
房门落锁,宋如常拉长手臂伸了个懒腰,从轮椅上站起来,捏捏腿跺跺脚,埋怨道:“老二话是真的多,一口气分三次喘,还这么能说。不怕憋死!”
胡蝶没吭声,走进暗室里点燃了烛台,冲他招招手,让他进来再说。
“不过他死不死的倒也无所谓。病秧子一个,今天登基明天驾崩。”
宋如常照做,嘴上不肯松懈,继续咒骂老二。他还在记恨宋如吉谈及他母亲的事,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是放到小肚鸡肠的自己这里,这句话跟放屁属于一个功效。
暗室里摆了一张贵妃榻和一个铺了碎花垫的小凳子。
宋如常好不容易有站起来的机会,才不愿意坐下或者躺着,抬抬下巴示意蝴蝶随意,然后自己把碎花垫用脚尖一挑,踩上板凳做拉伸。
胡蝶眼疾手快地接住马上就要落地的垫子,扔到榻上跟着一起坐下,对于他有伤大雅的姿势欲言又止。
“你在老二那怎么回事?古古怪怪的样子。”
宋如常不忘这茬,继续追问。准确的来说,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胡蝶带到书房里来的。
这个问题问的简单直接,胡蝶听后脸上罕见的不再有什么大起大伏的表情,苦恼地皱着眉头,坦诚相告:“那个男的让我想到我爹了。”
提及亲生父亲的时候,蹩脚的言语忽然通顺不少,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的怀念,只剩下不灭的火苗在瞳仁之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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