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宋如兕胜利在望的承诺,宋如常像是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灵药,精神一日好过一日。
等到宋如蘅再来探访,他的脸色已不再蜡黄枯萎,恢复了原有的清癯苍白,隐约可见大病初愈的颓靡之色。
一直为他担忧的宋如蘅见此终于放心,道:“我还担心天越来越冷,你不好康复呢。”
“托三哥的福。”
宋如常斜倚榻上,手边盖了一卷读了大半的《陶庵梦忆》,神情是难得的轻松愉悦。
宋如蘅极少见到他能在自己面前如此的懒散懈怠,以为经过这场恶病之后,两人再无间隙提防,心中喜不自胜,得意道:“眼下这好事怎么全都挤在一处来了呢?”
“哦?什么好事?”
座上的人笑的如此灿烂漂亮,一面看着的宋如常不禁好奇,翻身压到扶手上,追问道:“是父皇要为你娶妻吗?”
“不是!”
宋如蘅一口否决,笑容婉丽,一双美目欲说还休地转了大半圈,悄悄凑到他的耳边,神秘兮兮:“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句话藏了太多的喜悦期待,听得宋如常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会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与他一样开心。
他正过脸,眉头微皱,不解地看进宋如蘅眼底。二人相隔不过咫尺,气息纠缠交错混淆不清,渐渐的,他已看不清与自己脸贴着脸的宋如蘅眼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来看看你读的什么好文章。”
短暂的四目相对后,宋如蘅主动抽离,顺手牵羊地捡起榻上的书,作无事状后撤坐好。
他留了一根手指别在宋如常读到位置,这才盖上封面念了陶庵梦忆四个字。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
这篇自序写的凄凉,只这半句,宋如蘅便再没兴趣继续读下去,卷了书扔给他,失望道:“难得见你开心,还以为你看的是《笑林广记》呢。”
“是三哥翻错了页。怎么我看的就是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呢?”
宋如常笑吟吟接住,随手放下,语气中颇有几分神往:“等下了雪,我便不读这句「假雪」了。”
“我们虽不能前往湖心亭看雪。”
宋如蘅出声打断,主动相邀:“但是在自家门前烤肉吃酒,也同样快活。”
“是么?”宋如常低了声音,笑容中多了丝玩味,对他的话既不认同也不否定。
对于即将带来的风暴,他翘首以盼,没人比他更加期待着大雪降临的那天。
“三哥。”宋如常满心欢喜却无处抒发,又不甘心独自忍下,遂拐弯抹角地问道:“你说是做梦好,还是梦醒了好呢?”
“那得看是美梦还是噩梦。”
榻前的人不明所以,诚实作答:“噩梦不好,美梦好。”
对于他的回答,宋如常但笑不语,只拿起那册没有合上的文集翻回最初页,兀自忘我地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读道:“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
“脚夫跌碎了没有办法偿还的酒,他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那自然是梦醒了好。穷书生一朝中举,饮酒鹿鸣宴之时咬住自己的手臂担心是梦。”
他稍作停顿,抬头看向茫然不解的宋如蘅,莞尔一笑:“对于他来说,自然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最好。”
“唔。”
宋如蘅听得糊涂,问道:“你刚还说你看的是疏疏如残雪,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个?”
“病中无趣,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宋如常合上书,意犹未尽:“人遇到坏事就希望是梦,人遇到好事,反而希望是菩萨显灵,自己真的遇到了。你只回答了做梦的好与不好,忘了人是要醒来的。”
“三哥,我觉得,我的噩梦要醒来了。”
他越说越飘然,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落起小雨的窗外,桃花树下芳菲落尽,只余躯干,萧条不已。
“是啊……”这一次,宋如蘅终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与他一起放眼看去,光秃秃的枝干上仿佛盛开了千百朵流苏花朵,蓬松如雪。
“第一个春天要到了。”
有人说。
立冬之后便是小雪。
天日渐冷起来,胡蝶掰着手指头,发现距离宋如常的生辰不过一月。
“要什么礼物?”
宋如常放下毛笔,拿起写好的字认真端详,对于胡蝶的问题并没有多上心。
“快到你的生辰了,你要什么,我送你。”
胡蝶凑到他身旁,跟他一起观赏“春山可望”四个大字:“日山……口……王?是你的封号吗?”
作为一个正经的大文盲,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单纯且愚蠢的问题惹得宋如常面上一黑,啧道:“等我有时间了,非让你跟着路老头学作诗去!”
“我字都不认识,怎么写诗。”
胡蝶不当回事,嘟着嘴一脸不服气。
“所以让你跟他学,他那个暴脾气,要是发现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竹板不开花就怪了。”
路老头是学宫的大师傅,四位皇子皆在他的身边读过一阵子书。按照规矩,胡蝶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在皇子师傅的手下受教的。
宋如常能说出这句话,其中意味尽明。
“我不,我要你教我。”
胡蝶四两拨千斤,他对于这些弯弯绕绕不感兴趣,只想专心自己的问题,抱了宋如常的手臂耍赖摇晃,催道:“你说呀,你想要什么,灯笼风筝我都做腻了,你选别的!”
刚要用灯笼敷衍过去的宋如常被他的抢了先,一时语塞。
“……你做饭又不好吃。”
他思索良久,挣着生宣的左右手停在半空已经有些发麻,还是没有想出除了风筝和灯笼,胡蝶还能做点什么不祸害人间的玩艺儿。
“我爹做的好吃。但是他死的早。”
胡蝶不受打击,自豪感满满。
“嗯,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对于他的歪理邪说,宋如常早就见怪不怪。折了笔墨扔到书案上,拐着他向窗边走。
两人偎在一处,欣赏光秃树枝。淡云阁内种了一排矮小的桃花树,春日盛景来时还好,花香补残缺。可如今冬日寒冷,树叶凋零,再看它们,活像是一群佝偻年迈的秃顶老头立在院中。
宋如常越钻研越觉得有趣,灵光一现,想到一个既不劳民伤财还不殃及无辜的好法子:“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送我个大雪人吧。要有眼睛鼻子嘴巴的那种。”
这个礼物要得有鼻子有眼,胡蝶知道他没有敷衍,欢喜地应承下来,甚至夸下海口:“这个简单。一个,十个都行!”
“是大雪人,可不是一只手就能握住的那种。我劝你还是好好做,到时候我让全府里的人都来瞧瞧你的本事。”
宋如常站了太久,腰有点疼,于是抱臂向后靠去,抵在案沿上松松力气。
不知疲累的胡蝶扑到窗沿上面,低头合掌祈求老天速速下雪,姿势十分奇特。
宋如常在他屁股后面瞧着,想笑他天真又想骂他幼稚,张嘴揶揄道:“这雪若是只靠你作揖相求便能落下来,以后拜的神位上必须刻上你的名字。”
“今天是小雪,怎么不下小雪呢?”
胡蝶才不理他,收了作法的架势,把手伸出窗外,隔空回一抓。
别说雪,一阵风也无。
“只是节气的名字罢了,哪有这么准。”
宋如常见缝插针,举例说明:“清明那天也没见你的脑子有多清明呀。”
“等到大雪,一定要下大雪!”
胡蝶握拳,给老天打气。至于宋如常的话,听不懂的一律当作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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