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两

景珵此言一出,帐营里顿时鸦雀无声。

恰时,岛上之风开始反常,呼呼大作,刮得营帐东倒西歪。

陈不催浑厚嗓音从中破出,层层吃惊道:“小八爷,五万两,你弄丢了?!”

其实不怪乎他人如此惊讶。西疆前几年休战,军费耗损虽小,但五万两银子已相当于边关一省一年的军饷,是不小的数目。陈不催便是吃定有银子坐镇,才气定神闲说自己能拿下三角岛。可如今,银子丢失,军粮乏绝,一把大刀架在了他脖子上,直要他老命。

景珵不为所动,抬眸觑向了陈不催。

陈不催生得高大,即便景珵八尺之身站在他面前,也得高眼相看。但作为皇室子孙,景珵骨子里有着皇家驱人之上的冷冽凌厉,这一眼觑来,也把身经百战的陈不催觑得冷汗涔涔。

微妙的气息在帐中扩散。

陆思暗中拉住陈不催,示意他别轻举妄动,跟景珵说:“八爷,饷银周转之事,时间上已来不及。不妨命人去百里之外的怀阳府,差江南总督调用怀阳银库以作军饷,应是更为妥当。”

景珵冷光回眸,道:“如今新任的江南总督是国丈甥孙,朱家人。要调遣他挪用公银围剿太子乱党,绝无可能。”

陆思道:“可祥瑞当铺是五爷在江南经营多年的心血,全部当卖,今后恐怕再难有此等规模的据点……”一顿,见景珵脸色愈发沉闷,转而道,“八爷,眼下当务之急的确是先解决饷银不足之事。军中兄弟皆是轻装南下,若无银备器充粮,这围剿之战根本打不了。但,那五万两……您当真……”他尾话说得凝重,应鸿在屏风后听得心惊。

而这时,沉默许久的景珵终于开口,说:“这般。济楚,你立即书一封加急军报给京怀河水师提督,说明三角岛情况,让他派军协助围剿。信尾加我王印,再写上:‘昧先几者非明哲,何提督船桨年初翻新,当是称手。’”

陆思目光一亮:“八爷是要借水师军力?”

景珵道:“嗯,京怀河水师直隶朝廷,见风使舵是看家本事。如今朝中局势如何,何提督比我清楚,你让人速去传报,尽快率师而归。”

陆思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但只片刻,便抬起手作揖,说:“是。”脚步一挪,欲行告退。但见身旁的陈不催没有动作,他又立即驻了足。

陈不催天生性傲,不随意服人,尤其在战场上——他与二皇子血战西疆七年,多次面临弹尽粮绝的境地,却从未退缩过。

可眼下不同,战还未起,五万两银子先“丢”,小八爷是何意图,他们作为亲卫不敢轻易揣度,但被主子如此戏弄,心中不甘,纵是藏不住的。

陆思太了解陈不催为人,生怕他一时性急,冲撞王爷,随即扯了扯他的衣袂,极小声道:“走吧。”

陈不催不为所动。

陆思暗叹难办,便手一伸,一拽,把人强行带走了。

二人走后,营帐里又一次变得鸦雀无声。外头的风依旧呼呼作乱,声音沉闷,压得景珵胸中之气难舒。

他心一沉,闭上双目,陷入了沉思。而这时,耳边忽有阵轻风吹过——

一双温暖的手理过他额前碎发,别在了他左耳后。

应鸿不知何时下榻来到景珵身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景珵与那目光对上,心中沉石顿时软了几分。

他伸出手,轻轻抚起应鸿头上纱布,微嗔道:“是又不听话了?老老实实在榻上躺着,就这么难?”

应鸿不是个能憋事的人,直问道:“那五万两,你真弄丢了?”

景珵没有作声。应鸿又道:“这银子你们费劲千辛万苦从云州银库里弄出,依你行事风格,不会不小心弄丢。五万两不是小数,你一个人担着,是要拿它冒险做什么?”

景珵不动声色,道:“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你有数?”应鸿莫名有些恼,“你要有数,陈大人和陆大人会是那个表情?好王爷,好阿四,告诉我,你到底想拿这五万两干什么?”

景珵闻及应鸿唤他“好王爷”,脸色稍有和悦。但他依旧一语不发,扶着应鸿,将人送回了榻上。

应鸿急得一脸通红:“说话啊,你要急死我。”

景珵收袍坐在榻边,动作不紧不慢。几许阳光洒在他身上,留下淡淡的金色和煦。

须臾,他看向应鸿,别是温情地说:“我五哥玉石俱焚,卧薪尝胆十年只为换一个皇位。我又何尝不可,用这五万两换一身自由,换以后的日子一直陪着你,如何?”

一直陪着……

应鸿默然,这才想起:此话是景珵在端午舟宴上问过他的心愿,他当时答的,正是希望身边有人能一直陪着。但此时听景珵主动提及皇位的事,他倒吃了一惊:“你对那个皇位就没有任何想法?”

景珵斟酌片刻,道:“我不要皇位,我只要你。鸿哥,我身无归处,唯有你,是我心乡。”

应鸿纠结了一阵:“怎会没有归处?你是当朝王爷,京城才是你的家。”

“家?”景珵苦笑一声,说,“是,那里的确是家,万民瞻仰之地,一国之大家。可要说小家……”他黯然了声,“那里与荒土无异。”

应鸿一愣。

景珵紧接又说:“鸿哥……我不甘沦为权利下的脚石,也不屑朝堂之上的皇位。但如今宫中势力几番颠倒,我力求明哲保身已经没了意义,五万两是我如今的筹码,为了你,为了我们的以后,我想搏一搏。”

应鸿喉咙有些干涩。他从未见过景珵这幅模样,话中语气轻淡,却字字诛心,锵锵打在他心头。脸色平易近人,却黯淡无光,似比昨晚在山洞抱头痛哭还难过,让人看着揪心。

应鸿心想自己一介草民,虽远离朝堂,但在现代生活二十年,也知宫中波诡云谲、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形。

只可惜他与景珵身份悬殊,即便他有一腔保护景珵的冲动,怕也难保危楼之上的王爷。

但倘若……

倘若他的好王爷实在站不住脚,从宫楼上摔了下来,为保人万全,他能稳稳接住他吗?

应鸿盯着景珵那张风光霁月的脸,想了许久。而后心一开,他想:

接不住也得接。好王爷是他的人,他不接,难道还要让给别人接?遂问道景珵:“你先告诉我,你说‘五万两是你的筹码’,是什么意思?”

景珵沉吟片刻:“既是筹码,便是赌注。”

“赌注?你要和谁赌?”

“与我五哥。”

应鸿这些日子住在军营,听说过景珵与他亲皇兄的事,知晓他二人亲缘极淡,关系时好时坏,不太像亲兄弟。但未想到,他二人关系之僵,竟到了彼此相搏的地步,不免有些心惊。

但只片刻,他便回过神,微微嗔道景珵:“你这王爷做得还真够笨,既然要博,那就用手段,用谋略,用纵横之术。把自己拉下水又算怎么回事?”

景珵展颜一笑,道:“别担心。”

应鸿立时不悦:“什么不担心?你手里拿着五万两,那就是定时炸弹,能随时要你的命。”见景珵一脸笑容,忽软了心肠,掐起他的脸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景珵看着应鸿,眼有精光,只笑不答。

应鸿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和你五哥赌,是赌什么?皇位?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吗?”

景珵说:“不是皇位……事关宫中过往,不好言明。”

应鸿听出景珵言外之意,意在说:“这是宫中秘辛,你最好不要知道。”遂不再多问,转而道:“那你让陈千户三日之内攻下那座岛,是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嗯。”

应鸿一手支颐,若有所思。

“怎么了?”

应鸿道:“我有一样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忙。有它在,你们胜算应该能大上许多。”

景珵深感困惑。他不记得小老板有什么神兵利器能帮忙扭转战局,遂问:“何物?”

应鸿放下手,诡笑道:“那玩意你熟。”

***

午膳一过,众人出了西灵岛,驱上马匹,带着几十号士兵,前往霍城。

彼时马车上,景珵盯着身边的应鸿。应鸿盯着手里的汤药,一脸视死如归。他本以为带众人参观他家腌铺,应能逃脱喝中药一劫。哪知熬药的钱丙丙令了景珵的命,必须见他把药喝得一干二净才算完事。

应鸿方才用完膳,碗都还没放下,钱丙丙便呈来三碗药。他撒泼打滚就是不喝,为了逃药,还瘸腿溜进行军队伍,直到景珵亲自逮住他,才彻底缴械。

“这药依济楚所言,按宫中老神医开的药方熬制,曾医好过陈不催的腿。你听话,都乖乖喝了。”

景珵苦口婆心地说着。应鸿却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孩,有些不耐烦道:“你尝一口,这药能喝吗?我自小帮衬家里生意,舌头尝过各种味道,没有千种也有九百九十九种,就没尝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景珵不想与应鸿插科打诨。但见他手中之药颜色漆黑,忽想起陈不催说过,此药气味如焦土,味道如腐尸,喝一口绝不想再有第二口,喝第三口定能叫人当场去世!

景珵心觉这药没那么玄乎,奈何鼻子未恢复,闻不见药味,便没想那么多,直接从应鸿手里拿过汤药,小含一口,用嘴过给了应鸿。

应鸿一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突然被景珵用嘴喂食,身子一愣,呆住了。而那药腥又太过诡异,味道直冲鼻梁,他蹙着眉,脸上红一阵黑一阵,说不上来的滑稽。

景珵笑问他:“喝不喝?”

应鸿啧嘴,不答话。

景珵故技重施,应鸿眼见不妙,当即抢过碗,说:“我喝,我喝。外头有人,别这么不见外。”话罢,见景珵颇为凌厉地盯着他,老老实实一口闷了。

而此时马车外,众人并驾齐驱,为避开外人眼线,选了条林间小道。马蹄声嗒嗒,在林中不紧不慢。

陈不催换了身猩红官袍,领头在前,一路未与人答话,脸色甚是阴沉。

陆思银白官袍加身,紧随其后。不多时,众人过一溪水山湾,陆思见身旁马车没什么动静,便夹紧马腹,策马来到陈不催身边。

陆思勒了勒马缰,放低声说:“别想太多。”

陈不催没答话。

陆思又道:“八爷在朝人脉稀薄,银子一事,又得罪太子势力。眼下他想借水师力量上岛围剿,如此大动干戈,必是下了蹚浑水的决心。他要入局惊动朝野,这于我们而言不是坏事。至于那五万两……不管八爷是何意图,不多问总是没错。”

陈不催本锁着眉,但闻陆思之言,立时消了几分戾气。

他其实并不想在五万两上与小八爷计较太多。之所以会气恼,是觉亏了手底下的兄弟,毕竟主子手里有好资源、好东西,他作为将领,应当竭尽所能争取。

但事实证明,他的官职就指甲盖大,有些东西是求不来的,只得作罢。

陈不催道:“我没那么小气。心里要计较早跟小八爷说了,不会藏着。”

陆思看了他一眼:“是吗?”

“不是吗?”陈不催马上悠悠道,“作义兄的,不就得让着弟弟?何况小八爷再小也是爷,我可得罪不起。”

陆思见陈不催有心思拿八爷打趣,一时放了心:“银子的事我一会儿差人去霍城当铺看看,应该能周转部分出来补给军粮。何提督若收到军报赶来,依八爷对你的信任,战事指挥权也定在你手里,不会落入他手。”

陈不催目光一瞥,瞧着一脸正儿八经关照他的好徒弟,道:“别急,这些都是稍后事。一会儿我有用你的地方,完事你再去。”

陆思问:“你有何事?”

陈不催不语,脸上却淡淡一笑,马腹一夹,加快了行军速度。

小老板这波打辅助,主修一个团体酸笋buff。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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