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已透过缂丝夹袍,染红了整个腰间。
景珵鼻子失灵,闻不见血腥,只能通过若有似无的味觉、皮开肉绽的痛苦,来体会自己的狼狈。
连日来,为躲避太子爪牙追杀,景珵负伤累累,东躲西藏,已无缚鸡之力。
太子是铁了心要杀他。
不,也不是。
太子是早就准备杀他。
若非景珵自小以览天下、观民心为由在外行走,远离朝中政权,恐怕已经——
景珵轻倚在门板上。
他不急着换下血衣,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纸。
纸上血迹斑驳,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大串大写数字。那数字是五十张银票的票号,涉及三家票庄,票值总计……
五万两白银。
这正是霍城百姓口中不翼而飞的五万两岁修银。
景珵面色痛苦,合上了“银票”,猛卸了口气。
他深知自己作为最小的皇子,在朝无势力,夹在太子与几个皇兄之间的储位争夺中,必然会成为牺牲品。
所以为助同母皇兄五皇子夺得储位,保自己一条生路,景珵是兵行险招,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一月前,景珵受皇上之命南下,护送五万两岁修银,并以监造身份监督水坝加固。
五皇子觉得这是扳倒太子的好时机,便与景珵商议,派暗卫一同南下,在加固水坝的五万两白银抵达云州府时,将其盗走,融成银锭兑换成银票,储于钱庄,再借货币流通,流入民间。
此计虽是玩火**,将遗失岁修银的罪名一同盖在了景珵和太子头上,但银子已经不是银子,太子就算动用京怀河沿岸所有势力,也查不到那五万两白银的踪迹。
——银子已成景珵手里这张薄如蝉翼的信纸。
一旦摧毁,五万两白银就将流入民间,彻底销声匿迹。
五皇子此计安排缜密,加之皇上钦点的运银禁军里还有两人亲卫,银子在云州的出现与消失便变得十分顺理成章。
可太子也不是傻子。他已经察觉丢银这事跟景珵有关,干脆狠下杀手,派人追杀景珵,根本不与之周旋。
反正五万两白银若能从景珵身上追回,这笔画在太子东宫之位的黑迹便能抹去,太子还能借此将景珵永禁大牢。
若追不回,将景珵杀了……
死了的八皇子串通官吏,贪污岁修银,所藏五万两白银已不知所踪——这种坊间流言,想必也能传进皇上耳朵里。
景珵不禁苦涩一笑。
想他堂堂本朝八皇子,金枝玉叶,养尊处优,从小到大过着百姓羡慕的神仙生活,却也不过是他几位皇兄争夺储位的一步棋子。
他与这消失的五万两白银一样,可有……
也可无。
景珵腰间和左臂伤口的血仍不停地往外淌。
他收上信纸,脱下内袍,嚼烂了在山间采得的几味草药,敷在伤口止血。
他腰上的刀伤不致命,敷上草药静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但左臂伤口是被狼犬咬的,那犬由太子死士驯养,牙里含毒,毒性在他体内多留了些时日。昨日毒发,他失去嗅觉,五感降低,已妨碍到身体行动。
为今之计,景珵不能再和太子硬碰硬,必须先找个安身之所把伤口养好,再想办法回京恕罪。
可京怀河沿岸都是太子势力。他的爪牙跟得紧,景珵前脚刚来霍城,后脚就追了上来。
好在霍城北市今日广开招贤令,景珵从中寻得避所,在螺蛳粉小店用膳时,那群驱马进城的太子耳目也没发现他。他想,只要自己身份不暴露,留在田间小屋少走动,应当能避过风头。
景珵忍着痛,撕下内袍衣布包扎伤口。
不知是不是体内犬毒发作的缘故,他已经愈发感受不到皮肉上的痛苦。
身体已经麻木,心也如死水。
所有迹象似乎都在向他证明,他是多么渺小和可怜。哪怕他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如草芥,任人鱼肉和宰割。苟着一条烂命,在刀下偷安。
景珵手上一紧,将伤口紧紧包扎。
疼痛再一次随神经流转全身,明明如芒刺背,如钉附骨,却激不起骨子里任何一点骚动。
他的身骨已经如命一样,烂碎了。
***
景珵换洗出来后,不见应鸿。
问过家中的林阿嬷才知,应鸿去村里各家买食材去了。他要的文房四宝,应鸿已经帮他放在厢房桌上。
那厢房也是应鸿的房间——他夜里是要跟应鸿睡一屋的。
景珵写了一封飞书,盖上临物府的印章。
临物府是朝中军政机构,上护君主、监视大臣,下捕犯人、提拿审问,其中有一司专门负责情报收集,在各个省城官府设有情报驿站。景珵南下时,五皇子替他造了云州小吏的假身份。他可用假身份向朝中书信——这信不会直接送到五皇子手里,而会特意过给太子的人看。
景珵的亲皇兄、五皇子景瑜自小聪明,才华横溢,又肯苦读经纶,研修治国之道。奈何十三岁时,一场风寒过重,落下病根,自此成了个病秧子,早晚三副药。
五皇子少了在朝堂上露脸的机会,朋党少,势力也薄弱,威胁不到太子的储位。但太子生性多疑,虽不像谋害其他皇子一样加害五皇子,却还是派人监视其吃穿用行。
景珵无法与深居宫中的五皇子通信,太子的人会直接拦下。
反倒是临物府。
临物府现任指挥使是太子的姨父,情报司所有信件都要过太子手下的眼。但弩下逃箭,景珵只要在信上耍点小心思,暗箱操作,太子的人看了也察觉不到。而五皇子却能通过安插在情报司的人,得知景珵的情况。
景珵以云州小吏的身份,在信中笼统写下云州、宁溪、安杨、霍城四地官员理政近况——这是他的逃亡路线,起于云州,终于霍城。若有变动,他会再书一封给临物府,五皇子得知,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信写完,景珵招来一只脚绑临物府密匣的飞鸽,将信送了出去。
望着一望无际的苍穹,景珵脑子愈发昏沉。
连日负伤奔波,他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也不敢睡,霍城虽离云州几百里远,却也是太子地盘,他身在虎穴,怎么可能安心睡着?
他坐到榻上,想等那个叫应鸿的小老板回来,铺排些事情,让他装出个伙计样,来点精神。
可等了许久,小老板还是没回来。景珵脑子愈沉,打算贴枕头小憩一会。
这一憩,便憩到了晚上。
景珵醒来时,夜色已暗,明月孤悬,身上还多了条薄毯。
“三个九带对六!”
王二虎的声音突然在内院炸开。
“小声点!”王娘子打了王二虎一头,轻斥道,“阿四还在房里睡着,别吵醒他。”
景珵没有醒来的实感。
他躺在榻上不动,圆睁着眼,看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后背沁了层薄汗。
他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太子把小时候的他捂在御花园的水缸里,捂死了。
“三勾带对三。”外头院里,应鸿轻声道。
王大龙说:“三个圈带对五。”
王二虎说:“要不起。”
“你要的起。”林阿嬷慢悠悠道。
王二虎急了:“嘘!阿嬷!不要告我的牌呀!”
景珵不知外面几人在干什么,但欢声笑语已经把他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他掀开薄毯,起身来到屋外。
应鸿砌的这个匸型大院,松窗竹户,质朴静谧,前面看得到旷野,后面看得到满山竹林,颇有脱离尘俗的闲情逸致。院中间有棵苍幽榕树,树腰粗大,盘根错节,繁茂枝叶能罩住小半个院。
今夜月圆,月光簌簌洒洒,斑驳在树下牌桌。
应鸿和王家三口、林阿嬷围坐桌前。应鸿和王家父子牌阵见英雄,脸上贴满了白条。
应鸿脸上贴得最少,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彼时,他大手一挥,四张纸牌齐齐落桌:“炸!”他冲着王大龙,轻喝道,“要不要?手里有没有炸?!”
王大龙摇了摇头。
应鸿手里牌一撂:“对二,对四,我赢了。”
一旁的王娘子皱起眉头,说:“凄凄惨惨戚戚,你这是又输啦!”
王二虎一蹦三高,乐得打转:“爹输咯爹输咯!今天他白条最多,碗归他洗!!——诶?阿四你醒啦。”
众人目光齐聚一堂。
景珵站在榕树下,一身白袍,长发披肩。月光在他身上流飒,瀑了一层银雪,天上星河望之,皆含羞落幕。
他轻声回着:“嗯,醒了。”
可应鸿和其他几人却似醉了,心想,怎么会有……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美男子啊!!!
科举考试要是单出一条颜值科目,干干净净的阿四肯定能直接拿状元吧!就这脸,这身姿,不给个头衔供着,真是暴殄天物!
“醒了先来吃点东西吧。”
应鸿压制着内心的七上八下,说:“屋里吃热得慌,饭菜都被我们拿到外面来了。”
景珵顺着应鸿的目光看向旁桌。
桌上的残羹剩饭被竹罩罩着,与皇家、大臣贵族府邸饮食相比,简直败得惨重。可景珵二话没说便入了席间,就着剩饭,兀自吃了起来。
他自幼走遍南北,虽不减奢华,吃喝都是山珍,但他见过民间疾苦,心里从未排斥过粗衣粝食,更何况……
这里的一食一饮实在,虽粗糙,却让人吃得安心。
“哗啦啦——”
应鸿桌上洗牌,和王家父子又起了把对局。
景珵看他们玩的游戏不像马吊、大字一类的纸牌,便搁了筷,问:“你们是在玩什么?”
应鸿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从牌堆里摸了张牌,说:“斗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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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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