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两

临物府几十人马匆匆离开匸型大院,如一阵狂风扫过,大院顿时清静不少。马车阴翳下,景珵负手而立,反复斟酌着李大那封抗议申文,眼中光芒寒淡,无端生出点寂寥。

应鸿从腌铺回来,手里拿着个布包。见景珵神色俨然,顿了一下,问:“在想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景珵心不在焉,没多想,顺手接过应鸿递过来的东西:“没什么。只是想起李氏兄弟托人写的那封申文——我这些年在民间四处走访,见过百姓各种诉苦,倒是头一次见人如此坚持状告官家。”

应鸿说:“狗急了跳墙,人急了翻脸。霍城历来不收绢税,姚之卿冒然添这么一项,又是新官上任,大伙自然不会服气。”

景珵点了点头,说:“是。所以我才觉得意外。为敛财,太子和云州原知府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怕江南各地的税制多少都藏着些问题,渔利数目,不可估量。”

应鸿思索着景珵这番话,忽生出困顿。他问道:“可照理……改动税制,改的税目,不是税额,官府捞不到油水。要是如申文所写官商勾结,官府哄抬物价,与绸庄联合欺压百姓。那……为什么从没在江南其他地方听过这档子事?”

景珵解释说:“官府是一方面,绸庄是另一方面。绢棉买卖上,价目由官府操控,但货品,可由绸庄操控。”

应鸿皱眉:“什么意思?”

景珵侃侃而谈,道:“姚之卿这次在霍城新增绢棉税目,往价格上做手脚,目的就是为速战速决,尽快筹集银两。究其因,他们这群逆党已是强弩之末,需用大笔银子守底线。至于江南其他地方,如若先前就已设下绢棉税,不动价格,便只能在绢棉上花点功夫。敛财之效虽慢,但一经官府包庇,此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能有第三人知。”

应鸿一手支颐:“也就是说……太子在江南势力下的其他地方,税制上可能都有变动。如果本县不产绢棉,却设有绢棉税,说明本门官府很可能在背地里与绸庄共有所图,要么提高绢棉价格,要么用次绢棉充优。这样,他们就可以悄无声息地从百姓手中渔利,获得很大一笔财富。”

景珵道:“不错。但具体如何操盘,又如何做到毫无痕迹,得先把姚之卿这个知晓内幕的揪出来,审之一二才知。”

应鸿皱眉沉思着。片刻,稍展眉心,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

忽然,景珵垂下清冷双目,看着小老板方才给他的黄巾布包,疑然发问。

应鸿没答话,却是面有桎梏,神情恍惚。

景珵心觉有鬼,于是手一翻,仔细看了看那黄巾布包。

只见那布包砖块大小,瘪瘪的,有些邋遢。褶皱里夹杂着一些灰尘、土屑,似从地底下带出来的。而打开一看,里面干干净净,正躺着几张崭新的银票。

景珵一愣。

虽然他知晓小老板做生意一年,攒了不少积蓄,但未想到,小老板竟把辛苦攒下来的积蓄拱手让人。于是看向应鸿,问道:“这些银票……是给我的?”

应鸿看着自己藏在腌坛下的老婆本,耳上有抹红潮,支支吾吾道:“这是你的彩礼钱。不懂娶你一个王爷要什么彩礼,反正我就这些,多的也拿不出了。你……自己拿去用吧。”说罢,绕过景珵,佝身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停在田埂道上,迎着乡野的风。乡风恬淡自然,淅淅飒飒,与别不同。六月夏天里,还有股白茉莉的清香。

车里,窗帘被吹开一角,应鸿的心怦怦乱跳。他目光微掷,想寻个出口透透气,却在突然间,被身边大片刺进来的阳光夺去视野——

景珵在外掀开窗帘,一脸笑容道:“我不要这个。”

应鸿满是困惑地看着他:“那你要什么?”说完心想,这王爷还怪挑咧,直接给钱都不要。

景珵却道:“我的诗帖。”

应鸿愕然:“…………”

景珵又道:“我走之前可说了,回来是要拿诗帖的。”

“什么诗帖……”应鸿一双鹰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道,“我……我我没拿……”

景珵不语,却撩着帘,直盯起小老板。

他与小老板相处几月,见过他各种稀奇古怪、耍赖不老实的样子,如今已完全掌握怎样拿捏他。此时见小老板在撒谎,也不多言,直朝两人的厢房看去。但见房前被士兵收拾出一堆破铜烂铁,没有笔墨纸砚。他问:“放在房间哪儿?”

应鸿越说越虚:“我没拿……”话罢,抬眸看向景珵,内里眸光狡黠,显要开始撒野。

而这时,大院里猛地炸开一道惊天破空的叫声——

“什么人在上面?!!”这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正是钱丙丙的声音。

应鸿、景珵回过神,立即向院内望去。然而,还没等二人看清钱丙丙的身影,又听“嗖”的一声,晴空之中,一杆利箭不知从哪发出,如一道铁流星划破烈阳,直朝马车射来。

那箭精光扫眼,锐利非凡,直抵景珵头心。景珵当机立断,立即从马车上抽出银色长枪,如疾风般搠出锋锐枪头。

“当——”一声,长箭被银枪击飞,啪嗒落地。可没想到,第二发利箭紧接而至,威力更甚,箭鸣声直接划破了长空——

“有刺客,赶紧护驾!”

士兵一言方毕,便听“咚”一声巨响,一发利箭赫然钉在了马车窗板上,箭头深陷车内,溅起四星木屑。

应鸿瞠目怔忪。

他望着眼前不到一尺的长箭,见那箭头仍震颤不休,不禁惊了身冷汗,望向窗外,道:“你有没有事?”

方才长箭来袭,景珵侧身快闪,躲过了一劫。此时目光凝聚在长箭红羽上,道:“无事。”

突如其来的行刺引得院内外所有士兵高度警戒,他们团团涌上,将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而此时,大院中也响起一阵短兵交接之声,似是徐乙乙和钱丙丙正在带人包抄,追捕刺客。

应鸿下了车,想去拔出那红羽长箭,却被景珵伸手拦住。

“别碰,箭上有毒。”那长箭深陷木板五寸,在板上挣开一条长长的裂缝,景珵又道,“此人手劲不凡,力道之大能穿人头颅。箭上淬有巨毒,中箭之人必死。”

应鸿心有余悸地收回手,怒目道:“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刺。”话刚落,就见不远处——

一抹显赫的黑影在柴房顶上现身。来人手中长弓搭箭,箭指景珵,弓弦拉满,一箭即发。

众士兵愕然,纷纷疾步挡在景珵、应鸿身前。应鸿心道不好,来者敢在白日当众行刺王爷,如此激行,必是抱了同归于尽的想法。此箭射来,怕是难挡!

眼见那箭要射出,应鸿下意识把景珵护在身后,却听钱丙丙在院内吼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老子面前行刺?!”

他话突变利索,脚下步伐更是迅猛。只见白日晴光下,钱丙丙施展轻功上窜,手中青龙长剑随风出鞘,一剑呼啸劈下。这剑力量可怖,直接将黑衣人手中长弓劈成了两截。

黑衣人手中之箭已发,却因钱丙丙半途阻扰,角度一歪,射在了被砍得只剩桩子的大榕树上。又“咚”一声闷响,被钱丙丙踢中背心,身形一晃,跌下了屋顶。

噼里啪啦的瓦碎声砸落在地,扬起一阵土屑。

钱丙丙轻功下顶,一脚踩在黑衣人身上,骂道:“小兔崽子活腻了?敢行刺王爷?!”说时目光如电,须发怒张,颇有上司陈不催之风范。

然而,踢了两脚之后,黑衣人趴在地上不动,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任何声响。钱丙丙察觉不对,立即将人踹翻过来,摘下面罩。见人已双目翻白,嘴流黑血,他一愣,当即变了脸色。

“小丙,”景珵这时在院外命道,“速把人带来。”

钱丙丙收了佩剑,亲自拖着黑衣人的尸体来到景珵面前。他半跪在地,道:“回禀八爷,刺客已缉拿一人。但属下方才一时失察,让他……咬毒自尽了。”

景珵打量了死士一眼,见他背筒长箭并非红羽箭,问道:“另一人呢?”

钱丙丙一怔,方想起刚刚缉拿二人时的情形。

当时,他与徐乙乙正在腌铺指挥众士兵搬运笋坛,忽听林间簌沙声中有道诡异声响,便抬头一望,见林翳之中有两个黑影在快速穿梭,声音极微。

钱丙丙立即出声恐吓。怎料那两人有备而来,见被发现,立即原地挽弓,箭射景珵。钱丙丙、徐乙乙带人迅速包抄,可行刺二人中有一人轻功极佳,在另一人的掩护下,顺树逃离了围剿。余下之人上了屋顶,挽弓射箭,想兔子搏鹰,与王爷鱼死网破。

钱丙丙指着死去的黑衣人说:“另一名刺客身法轻盈,有此人掩护,上树逃离了追捕,老三已带人寻其踪迹。”

景珵眉头深锁,没有答话。钱丙丙立即抬手作揖,道:“属下这就带人加大搜捕,定将人缉拿归案。”

“不必追了。”

景珵道:“此人必是陈家寨中人,特意埋伏在此,伺机而动。只怕把李家兄弟留在这里,也是个幌子。”一顿,又道,“你先带人整装,即刻回营,通知闻英,所有驻守船只往三角岛靠近五里,加强哨探,不得让一只苍蝇飞出三角岛。”

“是。”钱丙丙领命,却颔首一顿,想起陈家寨与姚之卿的关系,抬起头说,“那八爷,陈头那儿……”

此时,霍城城南,衙门重地。

霍城县丞疾跨进门,脚下慌张,差点在堂下摔个马大哈。他扶好乌纱帽,极目望前——只见黑冠赤袍的陈不催身立堂中央,两把大刀被手下揽抱在怀,其势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令人观之胆寒。

他噗通跪在地上,说:“下官霍城县丞曾易,见……见过陈大人。”

陈不催沉声道:“姚之卿现在何处?”

曾易看着陈不催的高大背影,战战兢兢道:“姚大人……姚大人今晨下乡巡察,尚未归府,下官并不知晓他人……”

“曾县丞,”陈不催缓缓转过身,语中威吓道,“我如今奉鹤襄王之命缉拿朝廷重犯。你若有心包庇,做一丘之貉,便是助逆造反,犯的可是诛九族之罪。”

曾易年事已高,身体禁不住吓。他用衣襟揩脸,揩下的,全是黄澄澄的汗水。

“陈大人,助逆掉脑袋的事,下官岂敢隐瞒……”

陈不催冷了声:“你不敢吗?”

曾易惶惶不已,迅速整理起心中措辞。正待开口,堂下回廊忽闪出一抹银白色身影,疾步朝他走来——

陆思从库房回来,神色异常严重:“衙中银库八万两银子被盗得一干二净,账册和文卷也被人烧毁。曾县丞,你衙守察功夫难道就只是水磨功夫吗?!”

曾易被喝得面无人色,腰身不住发抖。他自是没想到,姚大人这一“下乡巡查”,竟是狐鸣狗盗,捅出谋逆造反的娄子来给他收拾!

他以头抢地道:“银库失窃是下官失察,下官自愿请罪。但姚大人现在何处下官当真不知,还请陆大人明察!”

“明察?”陆思冷声道,“如今姚之卿不见踪影,银库文卷一件未存,你要如何明察?”

曾易口中干涩,努力回忆着姚之卿近日行径。片刻,他目光一闪,干巴巴地说道:“前日……前日姚大人在衙中当职,下官见有两人专门来寻他。他们一男一女,武夫打扮,看着不一般,应当知晓姚大人身在何处。”

陈不催道:“一男一女?是何人?”

曾易道:“他二人访谒由姚大人师爷接见,未说及身份,下官也不知是何人。但下官记得很清楚,那女子背悬一把大弓,腰佩一把长刀,那长刀……”他忽然指着陆思腰间的婴宁刀,激动说道,“那长刀与陆大人这把佩刀极为相似!”

陆思愕然。曾易又道:“下官前日见他们与姚大人谈语甚久,应是他二人教唆姚大人窃银毁卷。姚大人失踪,也定与他二人有关!”

陈不催侧首看向了陆思的婴宁刀。

这刀原是陈家寨二当家陈仲山的佩刀。他们夜袭军营当晚,陈不催剁了陈仲山的手,将其夺了过来。而这刀材质、工艺非凡,若是有极为相似的刀,想必也是出自陈家寨之手。

“风声倒走得挺快。”

陈不催挥了挥手,示意曾县丞起身。又冷然一笑,道:“看来姚之卿和陈家寨的人比我会运筹帷幄。”

陆思沉声说:“人非善茬,也非愚辈。我们要追,他们自然也要逃。”

陈不催缄默,却是想起陈家兄弟从他刀下落荒而逃的样子,不禁笑得肆意:“人迟早要伏罪,又何必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浪费时间。不过……”

他一顿,忽冷了声:“好猫捉败鼠,也算有点意思。”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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