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西灵岛码头哨卫换了班次，火头军生火煮食，山林各处炊烟袅袅。
陈不催、陆思来到主帐营觐见景珵，把耗时一夜整理出来的作战军报与交易蓝册一并呈给了他。
陈不催在军报中详细写明二皇子所给千人精英以及五十只鸟船的分配，计划分成四队。徐乙乙、钱丙丙各率一队打侧翼，包抄三角岛左右两侧。方闻英负责封锁三角岛北面出口，那地无路，全是高山峻岭，两军交战时，若有残兵、败兵从此逃离，我军可作围堵，予以缉拿。
而陈不催计划从南面打主先锋，手头军饷全部用于供给三日军粮。此战破釜沉舟，不论京怀河水师支不支援，八皇子皆能借二皇子精兵之名在朝中打响名头。赢了，二皇子一党满盘皆欢，输了，也只有八皇子景珵办事不力，受点朝中大臣揶揄罢了。
而陆思整理出的交易蓝册笔笔有交代，出入十分清晰。虽然交易总额与实际有偏差，但苛敛总计三千两，仅为一县民财，已经足够有说服力参太子一本。
景珵没在折子里挑刺，只嘱咐一句：“万事俱备，且余一日，等水师东风。”便没再多言，让人先退下了。
彼时，陈陆二人出了营帐。没走多远，陈不催突然驻了足。
“怎么回事？”他老大不解地看向陆思，“小八爷昨晚不是在你们那儿监工？有你看着，今天怎这副模样？”
陆思回头看了眼营帐，道：“方才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应小老板不在帐中。”
陈不催陷入了沉思。
方才汇报军情时，他根本没关心小八爷榻上躺没躺着个人，此时回想起来，费点功夫。可稍一侧头，见到对面半山腰上的人，他笑道：“嚯，还真不在。”
此时对面半山腰上，一座草竹大棚搭建在那儿，里面装有百坛腌汁，气味奇臭无比，没一个人敢靠近。只有小老板拄杖穿行其间，戴着面纱，在一一清点笋坛。
而面纱之上，小老板还露出一双和小八爷一模一样的乌黑眼，浑身上下，散发着与其如出一辙的怨气。不用多想也知，这二人必是在昨夜又生了什么纠葛。
陈不催调侃道：“以前听人说‘人生不论怎么躲，都躲不过情之一字’。看来还真是，情似麻药，犹若荼毒，害人不浅啊。”
陆思一夜未眠，头晕脑胀，根本没心思和陈不催讨论这些。他揉转着眉心，说：“方才呈给八爷的作战军报上，怎么没有我的路线？”
陈不催回转了心思，道：“当先锋、打头阵这种事情，怎么能麻烦陆大人亲自上阵。”
陆思道：“不是说姚之卿不好对付？”
陈不催沉吟片刻，道：“依陈家寨那两兄弟的功底，姚之卿几斤几两的确有待商榷。但事情不难办，主要难在活捉……”
他一笑，又不正经起来：“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把人弄死了，可没法跟小八爷交差。”
“关键时候，能不能少说几句风凉话？”
陆思冷斥着陈不催。陈不催像是没听见似的，不以为意道：“陆大人在临物府身居百户，属情报司下。虽能由我驱策，但终归嘉庆王管。战场上刀剑无眼，陆大人若出点什么事，我回京，定要受嘉庆王责罚。”
陆思不语。陈不催又嬉皮笑脸道：“陆大人可千万别觉得我冷落了你。你玲珑之心，聪慧无双，若归我营下，我巴不得事事都差遣。可惜，我没这个福分。”
“你不是还让方主事看守北线？他也是五爷的人，为何让他去……不让我去？”
陆思这话问得轻缓，不似寻常冷淡。恰是这份不寻常，让陈不催收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闭口沉默了。
早间他换了身轻甲衣，上面甲片金光闪闪，在清晨阳光下显得十分英勇桀骜。此时沉默着，眉目里还多了份稳健。
他抬起一双虎眸，看向天边未退的隐月，又低头看了看陆思，道：“战场上，要懂得投机取巧。不是把所有好东西都亮给敌人看，才叫有真本事。你就和小八爷待在中军大船，护着他就行。”说罢，拍了拍陆思的肩膀，轻轻一笑，走了。
他走时带起一抹风。那风拂过陆思的脸颊，留下一丝不可褪去的温热。
被拍过的肩膀也在发烫。
陆思想着陈不催不让他去前线的理由，心跟着那热度，恍惚间，跳漏了一拍。
***
而另一边，一阵风吹来，大棚里的笋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王大龙一退再退，退到了应鸿身边，捏着鼻子说：“可惜这些笋坛子了，往后一年营生还得指望它们，眼下全毁了，怪心疼的。好在笋季还没过，咱回去尽快备上新笋，腌三个月，冬天还能做回生意。”
应鸿没理会王大龙。坐在大青石上，盯着对面山上的主营帐，魂游天外。
王大龙顺他目光看去。
他知小老板在揣度回哪去的问题，便没再多言。
过得片刻，应鸿突然回过神，问道在旁练剑的王二虎：“二虎，陈千户之前问你想不想去京城，你现在……是还想去？”
王二虎收上木剑，蹬蹬跑了过来，说：“去啊！京城到处是金子，不去白不去！”
王大龙见小老板有意问他们的想法，驳斥道：“京城人那么多，要到处有金子的话，还轮得到咱们？”
王二虎抱剑不悦：“我不管，我就要去。陈大哥说了，只要我把他教我的这套剑法练好，就让我进临物府。”
王大龙没想到自家儿子跟官爷混得风生水起，一时不知该喜该忧：“临物府士兵选拔要求极为严格，除了武艺高强，还得家世清白、显赫。你爹我又不是什么能人，陈千户这话，明显是在诓你！”
“怎么会？！”王二虎道，“陈大哥说话一言九鼎，怎么可能诓我？”
王大龙悻悻然，道：“他们王爷都诓咱，更何况一个千户大人。”说时无心，应鸿在旁听着，却觉得耳朵有些刺痛。
王家父子在山头这边争执，你一句我一句。王大龙就王二虎这么一个傻儿子，没指望他多出息，只求他平安。因此字里行间无不尖锐，语气无不严苛，势要打消他想跟着陈不催去京城的念头。
应鸿听他二人争执半响，一语不发。
然而，见到景珵从对面营帐出来，他心头锣鼓骤响，瞬间敲定了想法。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说：“龙叔，我有一事相求。”
王大龙也看见了对山的景珵，颇感无奈道：“我知道，你想跟着王爷去京城，把阿嬷交托给我。是吧？”
应鸿颔首：“嗯……”
王大龙沉默了片刻。
而后，他道：“小老板，你有求于我，我肯定答应。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当日含冤入狱，我在衙门面前示威叫人，想为你讨回公道，结果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你此去京城，若有朝一日出了什么变故，我王大龙人能去京城，但隔着那么多堵宫墙，怕是……带不回你的尸首。”
应鸿攥紧了手心。
王大龙又道：“人人都说八王爷仁心贤善，可也都说他是个闲散皇子，在朝并无实权。现在龙椅换位在即，你跟去，命好，飞黄腾达，我们替你高兴。可命差，只怕你身首异处，全尸都难留啊。”
应鸿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王大龙和小老板朝夕相处大半年，知晓他是个铁铮铮的硬汉性子。朝堂里的是是非非，可能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便没立即接过话。
但心念电转，小老板这是打定主意要去京城了，他想着最后一劝，于是说：“小老板，有件事……不知你清不清楚。”他指着自己的腰腹，“王爷右腹这里，好像有块刀疤。”
应鸿愕然一愣：“刀疤？”
王大龙见小老板似乎不知情，估计王爷没跟他说，自己所见也不假。于是与他细细说明了李家兄弟夜闯大院那晚，他隐隐约约看见景珵身上刀疤的事……
***
傍晚时分，京怀河水师提督何湘明率军抵达西灵岛。
何湘明已过知命之年，耳边鬓发花白。早年在朝廷任兵部右侍郎，对各方党羽都有一定了解。如今皇上病重，太子禁足，二皇子、八皇子莫名失踪，一个不顶用的三皇子事理朝政，实权都落在首辅朱凭津手里。朝中局势不论怎么变，似乎仍在往太子身上靠。
但此时，失踪多日的八皇子突然出现，要求他兴兵配合围剿太子乱党。
何湘明本不想支援，其一，水师动兵要朝廷背书，他若配合八王爷出兵，便是玩忽职守；其二，朝中政权把持在朱首辅手里，他万不能得罪朱家人，得罪太子。
但是，八皇子在给他的加急军报中，专门写明了一条千人精兵驻守的消息。而关于这千人精兵，何湘明知道的是，众皇子中，唯二皇子因常年镇守边疆而掌握兵权，亲自培养了一支精兵铁骑。这支精兵铁骑在前些日子随二皇子班师回朝时莫名失踪了，此时出现在江南，只怕二皇子失踪一事另有其因。而二皇子若未失踪，那朝中局向，便不是倾向太子的了。
何湘明心思敏锐，是觉江南的天要变。当即领了三千水师精英，两总兵，四副将，赶赴西灵岛，觐见八王爷。
夤夜时分，西灵岛上热闹非凡。主帐营里乌泱泱的，全是人。应鸿见不好回去，便和王家父子挤在了一营歇息。
幽幽帐营里，淅淅索索的人声一阵又一阵传来，应鸿心中怅然，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禁感叹，为什么自己穿越过来就只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乞丐，怎么不运气好点，穿个贵族公子哥身上？
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生出一种天差地别的错觉，感觉自己被景珵攥在手心又被置身事外，好不自在。
但转念一想，王公贵族多有桎梏，礼仪教规数不胜数，没几个过得真正快活。还不如他一个凡夫俗子做生意来得逍遥舒心，如此，便没再去想那么多。
翌日，晨阳熹微，残月渐隐。
应鸿起了个大早，来到景珵帐前。
自昨日从王大龙口中得知好王爷身上有块刀疤，他便有些心神不宁，想来弄个究竟。然而，一进营帐，一股极浓的安神散香味扑鼻而来，如疾流呛喉，直冲他心肺。
应鸿呼吸不畅，轻声咳了两下。
不知好王爷为何突然用上这么浓的安神散，他觉有古怪，待适应这股浓郁气味，方抬起眸，看向了景珵。
而景珵此时正孤身蜷在榻上，眉目狰狞，长发浸汗，手指紧拽着衣袖，似深深陷进了梦魇，无法自拔。
应鸿一愣，当即轻脚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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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炒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