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炸蛋

景珵对应鸿一顿猛夸,可说及“夜兴夙寐”时,又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应鸿刚睡了一觉,醒来眼睛瞪亮,瞬间看出景珵是在变着法笑他打盹。心想不蒸馒头争口气,怎么能被伙计看扁?于是干咳一声,拿起手边的茶盏,故作高深地喝了口:“是受何教,说来我听听。”

景珵闻言,笑意更深:“小老板的计筹看似是官府与小商之间的合作,但其实,你是想通过单线多次的货运,加强小商与农户之间的关系,加速两者之间的本钱流转,继而提高农户收益。”

他一顿,又道:“‘驱农以为商,尤可也;驱商而为盗,不可也[1]’,农业其实并非绝对优于商业。只是碍于我朝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农耕思想,商业法度不全,朝廷畏惧民间资本笼聚,富可敌国,贫民又仇富,商业兴起自上而下得不到支持,自是命途多舛。若想打破这种僵局,最好的靠山就是国之根本——农户。”

“农业大国,撇开农村谈发展,无异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小老板想在京怀河下游开辟一条小商小农的商道,埋下以农户为根的种子,然后借商盟与官府合作,打通农与商之间的固定渠道,等种子发芽长成大树,渠道稳固,一来能增加各方收益,二来……”景珵淡淡一笑,说,“螺运鸿也能借此道,走出霍城。”

应鸿茶盏里的茶凉了一半,袅袅茶香,尽是浓浓讶异。

他没想到阿四的认知竟如此超前,毕竟在重农抑商的时代,能把关注点放在商业就已经很有前瞻性,更何况是将农商结合。

只不过……

阿四说的东西怎么这么熟悉?嘶……

好像他在《农业帝国之开局三个亿》里也这么写过来着?

“都说‘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忧其君’,小老板身处市井却能为君忧民,阿四着实感佩。”

应鸿沉吟一声,放下茶盏,抖去心中杂念,说:“其实这些话说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你若还想了解,我回去与你细说。但有些东西意在融会贯通,来年科举,你若中举当了大官,也望你能心系民生,关注疾苦,顺便……再照顾照顾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

景珵面容一僵,凝了笑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大抵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都被托付过众望,金榜题名之后能施展宏图大志,为乡民分忧。

作为书生的阿四如此,可……作为皇子的景珵却不是。

——他是人尽皆知的闲散皇子,还是皇上亲封的鹤襄王,自幼虽见过民间疾苦,但也见过朝中肱股、君臣间的政治博弈。有些时候,民生疾苦只是朝堂上坐而论道的话术,又或是玩弄权术的计俩,看似诸事有心,实则处处无力。

例如景珵怀中那惠及民生的五万两岁修银,便是朝堂上争权夺利的最好证明。

所以他回不了应鸿的话,他难担民生大任。

“好了各位。”

纷杂的厅堂里,商盟管事突然让所有人噤声,花白胡子一捋,说:“今日集议,除了商榷京怀河商道一事,最主要的,是为过阵子的端午庆典作筹备。”

一顿,又站起身说:“依据今年春节咱们商盟新添的招徕规矩,今年端午庆典,商盟将提供两名赞助商名额。赞助商是何意,春节时应老板也解释得很清楚了——整个庆典,商盟会在各个街巷布置赞助商的幌子、楹联,还会派人专门叫卖,是一种独家招揽生意的方式。商盟第一次启用,只限两个名额。”

堂屋里的老板们交头接耳,西巷街头卖牛肉粉的李大率先道:“两个名额?那就我和我弟,一人一个。”

他身旁坐着北巷卖牛肉煎饼的李二,重重点了点头。

这赞助商宣传是应鸿跟商盟提的,去年年会就已经跟各家商铺好好解释过。但见李家兄弟似乎没整明白,他好心提醒道:“赞助商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拿钱在大场子宣传自家招牌,不免费,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不错,”管事跟李家兄弟解释说,“庆典这两个赞助商名额,拍卖定价,价高者得。”

李家兄弟眼见到嘴的鸭子被应鸿赶跑了,脸色一变,满是不悦。

他们素来跟应鸿不对付,只因应鸿在西巷街尾开了螺蛳粉铺,他们街头的牛肉粉铺生意便被抢去不少,见应鸿如见仇敌。

李家老大为人粗鲁傲慢,脑子缺根筋,最受不得气。眼下一肚子火没法发,他冲着应鸿阴阳怪气,道:“应老板生意做的好,脑子也好使,都不知道给咱商盟的大管事出了多少次好主意,想必这什么赞助商,不用争都是你的了吧。”

又讥讽一笑,说:“可你家那个粉,味道那么怪,庆典上随便吆喝一声,就能把人全部熏走,届时大伙都散了,还过什么节庆。”

应鸿加入商盟半年,没少被李家兄弟挤兑。他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我家特色,向来如此。只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的粉味道再怪,也怪不出一里,到不了城内怀河,李大哥替我操心,应鸿先在这谢过了。”

应鸿话里有话,意在指西巷街头街尾相差一里远,螺运鸿的怪臭就算再臭也臭不到他们。

李大、李二听出应鸿的意思,奈何人粗俗,半响憋不出一句文绉绉的体面话,便想用吹胡子瞪眼的方式呛回去。

管事这时来到厅堂中央,负手截胡说:“时间也不早了,各位老板都有要事在身,赞助商名额咱们也尽快定下,方便商盟提前准备。”

众老板闻言,纷纷开始议论,一场无火硝烟就此熄灭。

李家兄弟咽回了气,眼神却仍如刀子掷向应鸿。

应鸿却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连眼皮也不抬。

景珵在旁观摩许久,忽然问:“小老板不争一争名额?”

应鸿一口凉茶清喉,了却不悦,说:“商盟是第一次用这个招徕提议,虽初试牛刀,只有两个名额,但不可能一点油水都不捞。”

他一顿,笑道:“他们要的起价肯定不低。”

“名额拍卖,”管事高声道,“二十两起价。”

应鸿冲景珵挑了下眉毛,意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厅堂里,众人议论皆因高起价名额炸开了锅。许多商铺老板一听二十两,近两月的收成,脸上闪过惊愕之色,立即望而却步。

景珵却眉目不惊,跟应鸿说:“新菜肴正好缺个让大众广知的机会,机不可失,小老板应该也不想错过。”

应鸿轻轻一笑,心想螺运鸿第二掌事的位置真该交给阿四,而不是那个毛都没长齐的王二虎,遂道:“知我者,阿四也。”

话落,他高声跟大堂中央的管事说:“螺运鸿出价,二十五两。”

***

生意场如战场,叱咤风云,嘴炮开火也能熏天。

应鸿这一喊,各家老板便竞相喊了上去。经过一番掰扯,两个赞助商名额,一个被应鸿五十两拿到手,一个则被唐有钱八十两的高价要去。

而这事一定,商盟管事又跟众人交代了一些庆典上的事,便才散了会。

商盟商堂设在城北城口附近,应鸿、景珵出了堂,没走多远,便看见城门口告示围了一堆人,乌泱泱的一片。

——告示栏不同以往,竟贴了张红纸黑字的告示,似大事告急。

应鸿好奇,想挤进去看看。哪知人群里“哎哎”两声,挤出一个大腹便便、手拿蒲扇的唐有钱,已经不用应鸿再费心力去凑热闹了。

应鸿忍俊不禁,心想热闹面前,有钱也不顶用,遂问道:“唐老板,那告示上写的什么?怎么连你也挤不进去。”

唐有钱狂摇蒲扇,说:“听说知县要被提携,在这儿贴了告示告慰父老乡亲。”

应鸿了然,难怪今日贴的是红纸告示,原是喜庆事,又问:“知县是要提携到何处?”

唐有钱手握三层酒楼,里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消息最为灵通。告示没贴前,他便对知县提携之事知晓一二:“知县是要调往南怀做知州。来我们这儿上任的,是云州知府姚之卿。”

听闻“姚之卿”一名,景珵神色微漾,一丝威慑从眸中闪过。

唐有钱继续道:“听说这云州知府姚之卿因失银一事被处终身监察,来我们这,就相当于顶个乌纱帽囿于囹圄。”

应鸿倒吸一口凉气:“终身监察?!”

“哎呀,不必大惊小怪。他丢了银,没死已是命大——你想啊,五万两白银,这么多银子硬生生在云州官府眼皮底下弄丢,这可是杀头的罪。他只是连降两职,是不幸中的万幸!”唐有钱说着,两条粗眉忽地一沉,“不过……我听云州下来的人说,这银子丢的第三天,负责护送的八皇子也跟着消失了。”

应鸿瞪大了眼:“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具体的我不清楚——听说官府暗中派人找了,一直没找到,八皇子就和那五万两一样不翼而飞。所以……”唐有钱一顿,放低了声,“云州知府能保住脑袋,也多亏突然消失的八皇子。这丢银的罪才不好定。”

应鸿听得云里雾里,心想皇子不见跟定官吏的罪有什么关系?但左思右想,他忽然明白:这五万两银子消失的同时,护银的皇子也跟着消失了。这么凑巧的事,内里必定有妖。

莫非……

应鸿心中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改用嘴型问道唐有钱:难道是……监守自盗?

皇子盗了银子玩消失,事关皇亲国戚,这不才不好定罪嘛。

唐有钱脸绿了三分,狂扇扇子道:“我可没说这话啊,大家也都不敢说!钱是金子,皇子也是金子,丢了都得掉脑袋!我劝你……最好别往那处想!”

应鸿是觉掉脑袋这种事匪夷所思,忙不迭点头。

要知道这时代万事由天不由己,皇帝老儿就是天!有些话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也得嚼烂咽进肚子,切莫让一张嘴毁了一条命。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监守自盗的八皇子已经冷汗涔涔。

唐有钱扇风凉汗,忽然注意到应鸿身后的人。心想这人面生,商会的时候又坐在应鸿边上,应该是应鸿的新伙计,便用蒲扇指着景珵问:“这位是……”

应鸿看了眼阿四,十分得意道:“我上次在求贤大会招的伙计。”他一笑,如同炫耀自己的珍品宝珠,“怎么样,够俊吧?”

唐有钱看着容貌瑰杰、气度非凡的景珵,暗自“啧”了声,一蒲扇拍在应鸿身上,低声道:“我就说你还太年轻,生意经验少。这么俊的,你就只把他弄去守腌铺?大材小用啊你。”

应鸿声音干巴得像脱了三层油水,说:“我家腌铺可是重要基地,哪小用了?”

唐有钱细了声道:“腌铺那活能忍臭味的都能干,但你要把他往店里一放,人就往那一站,还怕钱不来?”

应鸿脸上没了笑。

其实不用唐有钱说他也知道,只要把阿四往店里一放,露一张脸,他家的粉就能像撒金子一样撒出去,钱又能像水一样流进口袋。毕竟用靓仔打广告的明星效应,他可是超前几百年就知道了啊!

但——

有谁会明目张胆拿自个宝贝出来秀?再说,怎么能让阿四一个书生随意沾染外头的花花草草,这可是玷污未来的国之栋梁啊!要遭天谴的!

应鸿秉承着“我没把阿四用保险柜锁起来就已经很不错”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跟唐有钱说:“这种事,不是我一个老板能做主,也要看他本人意愿。”

唐有钱婆妈心起:“害,你不就是拉不下这个脸问嘛——来,让让,我帮你问他。”

[1]出自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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