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书阁手记

“你信我。”梁羽微微一笑,“我能信你吗?左大人。”

左殷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说这句话。

梁羽道:“我今日舟车劳顿有些倦了,多谢左大人在国主面前美言,既然夜已深,我也就先回去歇下。”

她知道君子不做瓜田李下惹人生疑的事情,并不打算在谢越寝宫多留。碧衣女子的事情之后还可以细细查证,左殷此人是否可信也并不重要,谢越在殿中百般掩饰却被她轻易点破,聪慧的人让人想知道是敌是友,但贸然暴露却并非审时度势之人所为,她知道谢越心中已有谋算。

虚与委蛇只是表面,谢越尚有她不知道的底牌在。

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谢越在等人。

左殷只好回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既然如此,您快回去歇息吧,或许明日国主还会找您。”

梁羽记忆极佳,轻车熟路回了谢越分配给自己暂住的偏殿,推开门里头一片昏暗,她摸索着从置物架上找到火石,又摸到墙角将烛火点燃,昏暗的烛光总算将殿内照亮些许。

和谢越见面极累,一来谢越总还算是上位者,二来果真如她所想谢越是个聪明人,试探一二就能明白对方底细。但无论如何来孟阳国这两日收获颇丰,没解决先前鹭谭山的分毫疑问,反倒收获了一大箩筐新的问题。

要查的东西很多,孟阳国史、晷景亡国的缘由、司历濯及物律浅辨这本书、宣帝时期的古文字、武神的臣子。

但归根到底,不就是姑射上神这个人?

梁羽眉目微暗。

笃,笃,笃。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梁羽走过去拉开门,碧衣女子出现在浓重的夜幕之中,周身锦缎衣物大概是因为四处走动撩起些皱褶,显得风尘仆仆。

因为不知名宫殿里的那场对话,梁羽对她十分警惕,一打眼心中已在飞快思索这个人的来意。

“国主令我将配饰还给阁下。”碧衣女子用沉稳的声音解释。

梁羽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陆徵给自己的那枚鲤佩。

她接过完好无损的鲤佩,不知怎地还是松了口气。毕竟这是陆徵交给她的东西,她不知道陆徵拿着这鲤佩到底是什么用,但鱼传尺素,这佩子多半是个信物,最好不能丢了。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使得梁羽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在不知名宫殿的时候,这碧衣女子的声音除了担忧之外,隐隐约约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娇俏。

她心头一丝异样划过,总觉得女子和那个男人有微妙的关系。

“多谢。”梁羽礼貌地躬身行礼,犹豫了只一会儿便问,“今日与您有幸见过几面,只是还不知如何称呼?”

女子颔首:“成君谢珩。”

梁羽更加吃惊——成是封地,君是封爵,又姓谢,这个人竟是谢越表亲一类的人物?

谢珩见她久不答话,猜到她隐约有些想法,便叹道:“阁下是聪明人,有些话不明说也好了,无论如何,我毕竟是国主的……”

接连被两个谢越身侧的心腹表明自己才是更亲近的心腹,梁羽不傻,知道两个人对谢越的察言观色根本不相上下,谢越扯着她说那些有的没的,实际上就是在拖她下水,不得不卷入孟阳国的纷争之中。

左殷与谢珩立场并不一致。

谢珩话不说全,故意留白惹她猜测,梁羽也不追问,只顺着她的话装糊涂:“正是,您自然是为了孟阳国着想的。”

此时夜已深,谢珩将东西送到、私话带到,便拱手抱拳干净利落地离开。梁羽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改了主意。

她原本打算事不宜迟,今夜就去藏书阁一探究竟,但谢珩的一番话使得她不得不考虑更多。今夜谢越将自己的令牌给她的事情迟早人尽皆知,别人怎么想她无法一一推测完全,只是令牌既然是用的古文字,也有可能是千年的物事,那么贵重程度只会成倍提升。

若她去,就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而多了一层国主谢越的目的。

谢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梁羽缓缓坐在桌子一侧,用肩胛骨侧边抵着桌沿,钝钝的痛感逐渐从背后蔓开,使她清醒了一些。

谢越明面的目的是想解尽夜流金不假,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并不对这种毒抱有什么期望。

还是说,她才是谢越眼里的那个变数?

夜晚的记忆便到此为止,梁羽停在藏书阁门前,守门人是个中年女人,检查过令牌之后用微微带着探寻的目光掠过她的面容。

藏书阁上悬着高高的牌匾,上面写着“青澹风阑”。

梁羽心道果然,于是客气地询问:“我想查阅些古文字,请问姑姑是否能指点一二?”

她思忖过那些内容,外人去查孟阳国的国史虽不算古怪,但多少有些失礼,而武神则敏感得多,不能随意挂在嘴边。唯有文字的变迁绝不是什么不可提及的事情,即便是她看了令牌临时产生的想法也并不稀奇。

守门人果然和善地说道:“从悬梯上三层,往里走的第七个书架上应当有阁下想找的。”

梁羽向她道了谢,往里走了些许,便看到梯子由绳索系住,十分危险地悬吊在书阁之中。

她犯了难,皱着眉盯向悬梯。

这东西……逼她动用武功?若是为了保护里面的藏书,也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

但守门人合上大门,这里安安静静并无旁人,对她来说,也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梁羽犹豫不多时便选择纵身跃上悬梯,四周绳索粗细均匀十分结实,并没有隐患,她三下五除二上了三层,扑面而来的便是厚重的纸张味道,似乎是风烛残年的故纸堆在安静地等待自己的消弭,隐有死气。

她数到第四排,看到一本薄薄的线装书被人放在竖起的一排书上方。

这本书太过显眼,她便走过去拾起,但封面上并无任何题字,书页也是空的。

她第一反应便是或许用了火烧显形的原理传递讯息,而她身上恰有上回鹭谭山卫珣分的火石,试了试却全无反应。

此路不通。梁羽将薄书放了回去,往前走走到第七个书架。

先前她在姑射山上其实捡到过很多年前的物什,也是用古文字写的,因此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查明是什么字,只可惜那会儿她对武神并不感兴趣,因此对这些文字也十分抵触,没想到下山之后接踵而至的事情使得局势发生了太多变化。

她只略微感慨,便快速开始检视依次排列的书本。

严格意义上并没有讲学人出过完整的著作去描述文字的演变,武神任时明令司礼兆化简一些诘屈聱牙的字音和错综复杂的字形,并不是自然的演化,但孟阳国应当会有相关的记述。

她找了半天找了一本译注,是对司礼兆的手记做的批注。

屏息凝神片刻,她找到了令牌对应的章节,上面写着——始轫?

梁羽微皱起眉仔细看了看,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她对着翻译看了一遍章节完整的内容,里面记载的是司礼兆与未知对象你来我往的对话,对话内容剑拔弩张,没有前后文,也没有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

司礼兆因有封国,平生事迹记载不少,在多个传说中都是一个心系苍生恪守职责的形象,她常与自己的左右帮手一同前往田地仔细钻研耕种之事,也对气候变迁有相当的研究。

这里的对话和她的本职工作毫无关系,但牵扯到了另一个人,神秘的、至今毫无音讯的苍梧镜主。

苍梧阵镜主原来叫作幽都阵镜主,镇守北方,因此首当其冲被北邙山长御踢到南方改了名号。这当然只是北邙山长御众多罪行中微不足道的一桩,但却极有名,因为传说中的幽都镜阵和苍梧镜阵都是由上古神器昆仑镜演化而来,其中苍梧溯以往已知,幽都预未至未知。

比起以往已知的内容,谁都对未知之事更有兴趣,千年后苍梧镜犹在,但幽都镜早就成了一个传说,或许是被北邙山长御有意摧毁,以掩饰自己将要再世的阴谋,但或许还有更意想不到的原因——

未知的对话人告诉司礼兆若想解惑,须向姑射上神隐瞒此事,随后独身前往北邙山,目的地并不在北邙山本身,而在幽都废墟。

也就是在司礼兆时,幽都已经崩毁,原因未知。

司礼兆的反应表明她此时并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但按照常理,引诱武神身侧重臣多半和北邙山长御脱不开干系,然而耐人寻味的事在于通篇对话竟然都没有出现长御,不仅未知对话人没有,司礼兆也没有提及。

更离奇的事情在于……对话中出现了两个在古籍中从未出现过的人物——隐帝、悼君、壬君。

梁羽猛然一惊,想起微无明所写的那本笔记中的帝王。

帝显……隐帝,是否有关?

隐与悼绝非敬称!

假如谢越所言非虚,孟阳承晷景旧例,那么悼君与壬君一定是封号,悼者或许早亡,壬又是什么意思?

既然要隐瞒姑射上神,就表明此时姑射上神一定在位,那隐帝又是何来的称呼?这种字眼怎么可能会是姑射上神的徽号?

她拾起令牌仔细观察,许久之后在侧边看到一列小到只要不仔细地一寸一寸检视就定然不会被察觉的字:

惧生者死。

一股不寒而栗的情绪逐渐从她心头涌起,本就沉重的精铁令牌更是陡添负累,她越发觉得谢越恐怕并不似表面那般和善可亲。

她仔细一想,发觉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在于无论是未知对话人还是司礼兆,都没有提到“解惑”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心照不宣。

那末记载的内容是否存疑呢?恐怕并不是。《物律浅辨》中也有司礼兆与司历濯的对话体语录,两相对照并无矛盾之处,足以说明司礼兆有着用对话直接记录事件的习惯。

梁羽定下心神,又仔细翻阅整本手记,翻到某一章节觉得极为眼熟,她手上动作一顿,下意识从衣带中取出鹭谭山木屋里的愿牌对照。

水潦洵泽,遗我心火。祈心祈何,祈君知我。霜草坠露,行客苍风。朝朝暮暮,君往何处。

分毫未差。

卫珣所言不假,但上回在鹭谭山她毕竟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首情诗,并不知道具体书写的方法,也就并没有直接的感受。

这是谁写给谁的情诗。

她或许愿望成真,或许有无限遗憾,只缘感君之回顾便思君朝暮,最后将念想散落在旷野之中,水潦霜草知,朝露苍风知,便仅此而已。

司礼兆写宫宴上司乐命人排演,后来武神停杯投箸,掩面不忍卒听。

梁羽的目光依次逡巡过这些毫无生机的字,最后落在“司乐”二字之上。

她当然懂姑射上神的痛苦——灵妃死了就死了,这个人装什么装?但她一直不敢深究这首情诗,否则胸口隐隐闷痛。

有朝一日……她梁羽竟然有怕的时候,还是对的一阕掐头去尾毫无来由的诗!

——司乐是谁?

这和鹭谭山的司祝如出一辙,都只在部分特定的场合出现,但出现时必然伴随着一些大事,譬如宫宴未毕,武神便咳出一口黑血,随即不省人事。

这些事之间必有联系,但就如拼图缺了一角便不得完全一般,还差关键的信息将它们联结一处。

梁羽意识到自己被司礼兆的主观叙述晃了神,便划过这一节,为了节省时间便从头开始粗略地看每一节的大致内容,翻完之后她意识到一个更加清晰的事实:这本手记根本是按照时间记述的,而且并非回忆,可信度极高。

甚至……这些事情恐怕都是在某一年内发生!

思及此她立刻开始查阅可能提供线索的大事,然而手记大多数记述的都是司礼兆的日常所见,连与姑射上神的谈话都只字未提。

或许是为了将真正重要的事情隐下,但……

梁羽微微一顿,眸光幽深地凝向某一行字:

是日,棺葬于陵,积石环翠,更易重器卜筮,吊者千余。

这句话提到了五样关键的事物。

棺木、陵墓、环翠装饰、重器卜筮,以及千余吊丧之人。

兼有前四者,说明死者有一定身份地位;后一样说明死者拥趸众多,极有号召力。

这个人……会是武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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