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仓促一面

“又见面了——奉祀大人。”

梁羽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已经认出了它的身份,任谁看了都不可能忘记,这令人恶心到夜半惊醒都会反胃的无面人!

鹭谭山武神殿它能够使剑精熟,法力深不可测,江郦虽一箭射出禁锢却被它逃了去,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它有没有金蝉脱壳的万全手段。

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追到这孟阳国来了!

梁羽镇静下来问:“你是从姑射山来的吗?你的目的是要我回去认罪?”

她当时就已经有感觉无面人的目标并不在鹭谭山失踪的那件事,而在于专心致志地想要给她惹麻烦。只不过她一直清楚出了姑射山的神殿她就是个无名之辈,也因此并不会太过直接地想到有人的目标竟在于她本身。

但当时她的确隐有熟悉感觉——她一定见过这个人。

至少这个人可能知道她在姑射山上到底做过什么不可道与外人的事情!因此她不愿多生祸端,按兵不动先谈判,谈不了再打。

无面人仍旧是凝音成线,用古怪的语气嗬嗬笑道:“认罪……奉祀大人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呢……”

此话一出梁羽就知道它要开始挑拨离间,心中反感一瞬间达到巅峰。

“有些事奉祀大人也很奇怪,只是碍于很多原因不愿去想,不是吗?”无面人宛转地说罢,话锋尖锐一转,“当日陵山一面匆匆,有句话来不及问你,你说这陵山占地之广,又有灵阵复杂,你那同行的废物同伴……竟然能突破姑射上神的禁制,是因为她太过强大,还是因为……武神陛下太过废物呢?”

武神在陵山平定过一场叛乱,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具体经过到底是什么,早就没有相关的记载,甚至都没有任何古书说过这场叛乱到底死了多少人。

但由对权力的野心挑起的斗争何尝用得着灵阵和禁制,那日匆匆闪过的刑戮之阵却是不争的事实。

当日事发突然,随后又是长久混乱,她没有太过深想此事,却也不是无面人当着她的面肆意诋毁陆徵的理由。

正想转头离去,她的沉默不言反而又激起了无面人莫名其妙的怒意,无面人便猛地攥住她的肩膀,声音愈发癫狂:“你好好想想吧!”

这力道如铁臂一箍,梁羽痛得下意识抽了一口气,无面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指尖一松,整个身形在空中一顿,像是讪讪退却。

梁羽比它反应更快,五指矫捷从身侧扬起,下一刻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并掌成刀,与无面人的臂膊直直相撞。

无面人大惊,不及出言,先疾速后退几步。

这手感……梁羽一震,她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她本以为无面人会大怒继而更狠戾地出手,但无面人反而沉静下来,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直直站着,她看到廊下雨珠溅在它的白衣上。

如福至心灵般她忽然想起幻象,试探着问:“那具无头尸体是你吗?”

良久,无面人笑了一声,旋即衣袖一展,凭空消失在她面前。

梁羽的目光几乎是紧接着它的消失便开始扫视过四周景象,却如泥牛入海一般遍寻不见再无踪迹。

她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不被雨泡死也会被湿透的衣裳冻死。无面人说了这么句话就当场溜走,或许这青台宫里也有它想要的更重要的东西。

梁羽搓了搓冰凉的手,回过头按照原来的方向继续向前。

冷风冷雨,要不是她清晰记得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谁信这是仲春?

她再向前走,谢珩的声音终于又隐隐透过雨声传来:“宵禁之后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若是因为此事丧命,那不是公然违背国主先前百般提点的细则。”

左殷苦笑:“成君殿下,护城河也不是人人都去得的。”

梁羽很快从其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其一,孟阳王都夜间并不安全,或许正是应了那句俗语“子半鬼门开”,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其二,左殷的意思是,那个被发现的尸体未必就是王都的人,更有可能是想要在夜间入城,但却被无情地挡在城门之外。

谢越知道这件事吗?未必。

左殷和谢珩两人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电光石火间她便做了决定,她须让谢越知晓此事,不仅是护城河的尸体,还有无面人。陵山的事情,司礼兆或许有留下口口相传的线索,赌一赌,未必就没有出路。

她提步向谢越的寝宫走去——谢越的寝宫离这里尚有极长距离,但似乎没有什么解法。

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春日里竟凭空刮起猛烈的风,裹着豆大的雨点扑向她本就湿透的衣衫,天边再一声春雷炸开,只差一点就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春雷阵阵是罕见异象,敬鬼神者或许已然在心里惶恐祈愿。

她忽然心中升腾起一个诡异的念头:我敬鬼神吗?

在姑射神殿中念过的书、复述过无数遍的故事,她又是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那其中的隐喻,这是否也能解释谢越与春祭前后一系列自相矛盾的事情。

她上前叩门,一面组织措辞,大意是她担忧谢越的病情,因此夤夜冒雨前来拜访。雨下得太大,更深湿重难免影响身子骨,合情合理。

但是再合情合理,她都没有料到谢越殿中还有别人。

面前的男人比她矮些,一身灰白朴素的袍子,她心念一动意识到什么:“国师大人?”

她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违背了她的本意,随后越过这个人,停留在谢越榻前长桌上端端正正放置在木架上的一把兵器。

长柄尽头一端有枪尖与单片月牙形长刃组合起来的利锋。

谢越、国师、一把戟,放在一起,谁都能想到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梁羽心头一丝错愕划过,但谢越已经先一步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抬手示意她噤声。

这古怪的默契……梁羽缄口不言,重新将目光投向身着灰白袍子的国师。

这人并不健壮,仔细看因为过瘦的缘故颧骨高得突出,相貌虽不算丑陋,却也谈不上令人喜爱;粗粗一略让人觉得他的眼神极不舒服,却又很难说出到底不舒服在哪里。

梁羽盯着他的脸颊,过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形容:他的眼神带着一种待价而沽的侵略性,并不是在蔑视一个人或是单纯看不起,而是将一个人看成一个价值不等的物品,用露骨的目光评判称量。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侵略性更强也更坦荡冷漠,国师先一步别开了目光,没有再看向她的面容。

谢越望向她,皱着眉问:“阁下是没有带伞冒雨前来吗?怎么淋成这样?”

刚才的气氛剑拔弩张,以至于她都遗忘了自己在外人眼中很可能宛如鬼魅的形象,无论谢越是否关心她这个人,多半都要问上这么一句——毫无礼节地擅闯别人的住处。

她设想过如何告知谢越,但设想的情形里还没包括有别人在场的情况。

梁羽伸手撩了一下被雨水冲到脸上的碎发,电光火石间在藏书阁看过的那些零碎信息陡然合成一个极为出格的猜测:“多谢国主,我的身体不是什么要紧事,今日去了藏书阁,对国主中的毒有了些新的想法,因此冒昧前来打扰。”

谢越微微皱了皱眉。

她说罢,国师先用同样令人不舒服的目光剜了她一遍。

“你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完全不似陆徵那样干净澄明的声音,带着嘶哑,每一个字都好像别有深意一般,仿佛是个外露的阴谋家,专给人找不痛快来的。

梁羽欠身:“在下是徽城人,李姓单名一个宫字,先前左大人领着青台卫寻访医者时,是我自告奋勇来宫中替国主诊治。”

她胡诌一个姓,至于它的“羽”字并非羽翮鸿翎之意,而是“宫商角徵羽”中的羽,也因此她初遇陆徵时觉得甚是有缘,茫茫人海之中,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这位女子竟和自己的名字形成了一个工整对仗。

“——李宫阁下。”国师敛了目光,说话时一整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模样,“这毒是何等烈性,以至于连医宗琰的后人都无法解之。自信是好事,过度的自信么……只会让人反感了。”

医宗琰?后人?

梁羽登时愣了一下,她一路上可从没听说过这位传说中极为厉害的医师有什么后人。

“敢问国师大人,我能否与这位医宗后人相见?”她不慌不忙地反客为主。

谢越照旧盖着厚厚的披风靠在榻上,淡淡投来一眼:“医宗琰的后人是国师从扶桑请来的,如今已经回去了。”

又是扶桑这个地方。

梁羽不敢托大,便继续问道:“我虽见识不算太多,却听闻扶桑那儿的女子学这些并非易事,还是说医宗琰的后人是个例外?”

若果真如阙老板所说,扶桑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国师冷哼一声:“何时制止过她们学这些,不过是扶桑女子未曾开智,学这些也是无用,半点不如孟阳人罢了。”

梁羽皱了皱眉正想严词反驳,谢越已经淡声开口:“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今日翻阅太多文书,加之夜间毒发身子不爽,你们二人吵得我头疼难耐,有什么要紧事也明日再说,明日我遣内侍传召时阁下再来,送客。”

谢越随手指了个侍立在她身侧的内侍,那人便颔首迎上来对着梁羽道:“我送您回去。”

梁羽起先一口郁结气堵在胸中闷得难受,很快意识到谢越是想支开她——谢越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是孟阳国主,在场之人皆听她使唤,她要自己离开,国师也不敢多问,那末明日再次见面就当是私密场合。

她豁然开朗,便不再纠缠其中,向谢越道了别随即走出宫殿。

外头的雨不见半点小,那位内侍轻声道:“您在此地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伞,去去就回。”

一来一回还迎着暴雨怎么都麻烦,梁羽连忙摆手:“何必如此麻烦,我与您一道去便好。”

内侍还想拒绝,梁羽便扭头看了看宫殿前廊道两侧,装作无事发生般问:“是向哪个方向走?”随即便提步准备前去。

她这么一说,内侍便只好指了相反的方向。

梁羽向她道了谢,心道她这几日下来觉得谢越对宫中的人一点也不苛刻,左殷和谢珩这两人更是无所忌惮,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谨小慎微的宫人。

梁羽洗沐完换了身谢越遣人送来的干净衣裳,从内室出来没想到方才那名年轻内侍还在,见她走上前来,内侍便膝盖一弯,像是准备跪下去的样子。

梁羽被吓得不轻,因为有江郦的前车之鉴,于是赶紧蹲下来扯住她不让她跪。

她就是在姑射山上做正儿八经的奉祀时开始反感别人跪她的,有求于她,那便用别的东西来还,何必道听途说,将自己放在卑贱的位置上。

祷祝对她的行为异常不满,梁羽就十分冷静地反驳:今日别人跪我,那么明日或许我就要跪别人,非要分个尊卑贵贱,到头来总会报应到我的头上。我既不想跪别人,也不想别人跪我,要是做不到众生平等,至少在我面前人人平等。

祷祝冷嘲热讽:你乃是昭明神殿的奉祀,是万人之上的神使,你当然不用跪任何人。

梁羽继续反驳:但我要跪昭明神,要跪姑射上神,不是吗?

祷祝更加生气:那是神!你一个凡人跪神又能如何?能少一层皮吗?

梁羽不慌不忙:神之所以为神,在于垂怜世人疾苦,而不在享有人间供奉、顶礼膜拜。何况我观众人,只见到人们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不靠神的垂怜,只靠自己的能耐。

祷祝暴跳如雷:你不见那么多人只虔诚将跪神视作自己的定心之法吗?你又何必去阻止她们?

梁羽淡然回应:我前述所有只是无关紧要的原因,有件事我却一直想不通,若今日我跪的神并非真神,明日是否能重造一个人神享有人间繁盛,只为一己私欲?

祷祝顾左右而言它:即便如此,姑射上神也是人间帝王,你凭何不跪?

梁羽只觉相当荒谬:既然如此,人间何尝供奉过创世之神古神女娲?难道神之所以为神需要不断享有人间供奉才能证明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所有人也都会铭记女娲创世之德、救世之功,何须祭殿香火跪拜朝圣?

那句话便自此留在她心中,成了她最初抵触反感武神的导火索。

谢越强调的那句“我孟阳承晷景之志”若并非虚言,她在孟阳国多日,也未见到“行大礼”的习惯——

姑射上神在她心中的形象原本十分清晰明了,离开姑射山这月余时间里,却慢慢变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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