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劫后余生

梁羽下意识先看隐于乐师中的姬微,后者的神情明显惊讶,昭示着此事并不在她预料之内,目光交互的一瞬间,姬微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梁羽和她此时当然算不上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但大致还是能猜到其中的意思,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很符合姬微一贯的行事作风。

但梁羽在一瞬间判断到似乎并不该压下疑虑,也因此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方才人群中那道突兀的视线,紧锣密鼓地掠过每一个可能让她觉得异样的点,最后仍旧一无所获。梁羽敢肯定自己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在场者一定混入了能够影响局势的人。

昭明庆典表演的成分很重,这是她一早知道的事情,因此她也敢笃定任何一点异状都会成为导火索,但这异状不包括不在她预料范围的事。

萧从陵与她那一面做不得假,的确已然是行将就木的样子,而且姬微犯不着骗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再欺瞒并无意义。

是谁?

梁羽略一沉吟,便站起身按着腰间佩剑,目光定向北方黑云压境。

姬微先前藏头不露尾暗示北邙山长御的出世和出面是两码事,萧从陵临走前特地提了一次姑射武神遗留下来的法阵,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些关系,但她现在基本可以笃定传说里的极恶之神可能和北邙山长御无法画上明确的等号,难道她的推测又要推翻重来?

昭明奉祀陡然起身,外圈也渐渐传来一些窃窃私语。

按照上一次毫无插曲的昭明庆典流程,由乐师、祷祝等人组成的队伍会在域中走过热闹的岔道与路上的人一同祷告庆祝,没有意外的话就是其乐融融地到渡口举行祭祀昭明神的仪式,然后再浩浩荡荡地回到姑射山,这就是整场仪式能够被称作庆典的原因。

还没到渡口就有如此异象,当然不是吉利之事,但她贸然站起身也的确没给自己留后路。梁羽起身之后听人□□谈,先思忖自己是否太过冒进,转念又觉得何必如此被动,本来就是想着主动降神,这样还给姬焕留下了翻盘的余地,自己于情于理都做到了应尽之事。

余光里姬微抬起紫蕴玉,面色极不好看,只送了几个音,梁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别说话。

她先是奇怪姬微竟然料到她想做什么,而后悚然一惊,她能听懂紫蕴玉乐声意思?

——但很快,姬微只是自顾自又开始奏乐,这使得梁羽一时间险些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谵妄的毛病。只是她先前总觉紫蕴玉可能还有些旁的作用,此刻又似乎应验,原本躁动的人群慢慢平息下来。

曲毕姬微放下箫,对着她摆了摆手。

梁羽又琢磨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姬微却转身,逆着人流离开。

人群中传来寥寥几句慌乱的“奉祀大人这是什么”,也有人问自己该怎么做,梁羽被问得突然感觉脊背上冷意涔涔,原本她的预感便不算好,几个点位的慌张又快速蔓延,直到某处传来尖叫后,不祥更是到了巅峰。她伸手将马车上的横梁取下,顶着厚重衣物翻身下车。

“不必怕,让我看看。”

梁羽听到那声音有些变调,不像是因为被吓到,倒像是实实在在有什么躯体上的伤,于是径直向那个方向走去。她腰间本来就佩着剑,而且人群畏惧她有神明背书,因此下意识向两侧让开,让出一条小道。

尖叫来自一个眼角有明显细纹的瘦弱男人,但他整个脸颊的状态却像少年男性,个别处也有明显的分泌物痕迹,这使得梁羽一时无法判断他的年龄。因为她的关注,后头的人突然也察觉到先前没有意识到的男人有些古怪,惊叫道:“你的背后——!”

男人穿着短褂背着一个布包,布包被细绳捆扎并没有露出里面的东西,也遮挡了男人脊背的情况。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颜色不算太深的布包逐渐被血洇透。

梁羽立刻意识到男人可能被安排来,并且吃准了她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于是定了定神还是伸出手先冷静地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立场:“别怕,我可以帮你。”

男人没有看她,神色淡漠地解下固定在两臂的棉绳,将布包放在地上,梁羽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脊背,立刻看到失去布包的遮掩后,脊背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梁羽轻声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恶神?”

但男人只是沉默地盯着前方一小块虚空,眸光淡漠,没有恐惧也没有半点求助的意思,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周围的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惊呼着想要逃离,有人明显恐惧但还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人在嗫嚅了片刻后胆大包天地说出了那个名字:“该不会……北邙山长御?”

梁羽冷静快速地意识到自己需要的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已经到来,她甚至不需要亲口去说出北邙山长御这几个对如今的她来说很难挑破的字眼,有人夺了先机,那再好不过。

“——昨夜,姑射上神降下神谕,言明今日庆典未必善了,我遵从上神旨意佩剑来此,诸位不必忧虑。”梁羽刚刚开始狐假虎威的时候还稍有迟疑,很快便循着自己的感觉说了下去,而人群听到“姑射上神”这几个字后,原本嗡嗡的议论声也逐渐消减下去。

从昭明神在北地以及如今的情况来看,恶神似乎要的是原本便不甚清晰的神代本纪变成他们想要的模样,但从人群对武神的态度来看,武神依旧持有相当强的号召力,也有很多人对武神深信不疑。

恶神无疑是想要武神同昭明神一起不再被人供奉而自然消亡,结果不如他意,当然不是恶神不想如此或者没有付出过努力,但必定有什么事或者人阻碍了他的想法,因此他们想到了一出李代桃僵,改变武神的性别,隐去武□□姓,到最后单单一个“姑射武神”,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有过怎样的故事?

这不是姬焕想要的结果,梁羽知道。现如今姬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重要;她对姬焕到底喜不喜欢讨不讨厌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梁羽自己也并不喜欢姬焕的故事被人如此“传颂”,但她更不想遂了恶神的意,既然姑射武神真的存在过,真的为一些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她绝不能让这些旧事就此散佚。

“武神说了什么?武神说了什么?!”

梁羽淡淡地凝了一眼大着胆子询问的人,掷地有声地说出了令所有人躁动不安的话:

“姑射上神言明,千年前她将北邙山长御封死入北邙山,即便长御侥幸未死,也已不足为患,此番是有人隐匿于北邙山长御之后,假托北邙山长御之名作乱!”

——不要再让北地重蹈覆辙。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下一下,力度大得仿佛要撞开心门。

一石激起千层浪,已经有胆小的人开始向外逃窜,梁羽拔剑出鞘,厉声喝道:“我此来昭明庆典,奉武神之命,自是不惜性命护得众位周全,此处本就拥挤,无论何等恶神尚未现身,诸位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姑射山众位祷祝皆在,还请诸位不要慌张,若是心有疑虑,不必阻扰旁人亦可全身而退。”

很快便听有人道:“奉祀大人说得极是,还请诸位随同我等一起。”

竟是姬微神不知鬼不觉去而复返。

她一派孩童天真长相极有说服力,在场的人大多都是成年人,见幼童稚子尚且不慌不忙,便有人自惭形秽,方才恐慌的人倒不再慌乱,只是悄悄地向人群外挪去。

要是真因为骚动踩踏致使无辜者死亡,那真是得不偿失,梁羽见有姬微发话便放心她接管乱象不再去看人群,正思忖男子是何来历,那人忽从布包中掏出一枚匕首出鞘,直直向梁羽刺去。

他和梁羽距离极近,这个距离用剑处处掣肘,短匕则无往不利,梁羽被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仰面翻倒避开,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天上黑沉的浓云忽然从远处炸开一道金光,随即天光大亮。

——不是萧从陵,不是姬微,是谁?

她被天光晃了一下眼睛,腰部一沉反倒恰巧和匕首擦身而过,紧接着快速后撤堪堪站稳脚跟,正想着拉开距离后可以擎剑格挡,男人位移却快得如电光石火,梁羽被他逼迫得难受,可刀剑无眼,又不敢大开大合地打起来伤及周边之人,正犹豫时一道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径直没入男人腹心。

在场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那箭却虚晃一枪,逐渐化为光点散于虚空。

“这不是,这不是!!”有人先激动地破音。

随即立刻有人说出了她想说的:“虹仞箭,是扶桑守火人——果然,是姑射上神!!”

梁羽迫使自己从劫后余生的情绪中拔出来,事情进展到现在,似乎一切都在向她希望的方向进行,然而真的如此吗?扶桑、燕兰、死去的姬祯、未表露身份的幕后操控者,真的会善罢甘休吗?

“你从何处来?”她垂下眼问男人。

男人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出了一句无比令人胆寒的话:“你们以为是扶桑守火人吗?”

梁羽的心又猛地狂跳起来,紧接着那男人露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

“扶桑守火人已经死了,背叛者……都必须死。”

梁羽虽觉得自己得不到什么,却还是想再问问,正欲开口时,男人似乎是舌下压着毒,很快就七窍流血而死。

庆典最后还是出了人命,梁羽说不愤怒肯定是假的,但她的确格外在意男人死前最后的两句话,直到她回到姑射神殿之后依旧心神不宁,她先去了供殿对着武神的塑像看了一会儿,的确与梦中的姬焕并无任何相像,看不出一点那个人的影子。

姑射上神。北邙山长御。

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如果加上今日发生的乱象种种,扶桑守火人……

除此以外,云梦泽使者呢?苍梧阵镜主呢?涿光文神呢?如果她们已经死去,是因何而死,又在何时死去?如果她们幸存,她们到底在何处?

一团乱麻。梁羽最后看了一眼塑像,转身离开供殿提步向寝殿走去,她和姬微约定在此处谋划下一步如何。

寝殿内阒寂无声,只有她的脚步声沙沙响起,她没有看到姬微身影,便下意识先以为姬微可能还在与萧从陵商议要事,旋即走到书桌前坐定。

梁羽刚坐下来正想理顺自己的思路,半开的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她霍然起身,便见到一只极为华丽的大鸟又嘶鸣着向远处飞去,只留下一枚小竹筒在桌上跳了几跳,她抱着极为不祥的预感抖抖索索地拆开竹筒展开里面的纸张,上面竟然全是血字。

昭明奉祀大人:

臣托神鸟传信于姑射山,收到此信后,请大人莫要耽搁,立刻离开姑射山,臣在山下安排亲信接应,万莫停留,恐有性命之虞。

扶桑守火人郦 敬上

这便是她最后的印象,醒来后一位陌生女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客栈椅子上,手里还拎着一块抹布在不停地转,目光不断游移从未定住,看起来玩世不恭,对眼前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你是谁?”

语罢她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就连发声这样的小事,都使得她浑身疼痛难堪。

女人听到她声音停止了转抹布的无聊行径,转头觑了她一眼,反客为主地问:“你记得多少东西?”

梁羽痛得浑身发抖,骨头像是散架了一般,但她的确脑海里一片模糊,于是答道:“只记得有人给我传信让我离开姑射山,然后我从山上掉了下去。”

她沉默半晌才道:“原来我没死。”

女人淡声道:“你叫梁羽,是姑射山上姑射神殿的昭明奉祀,你从山上落崖那天是十年一度的昭明庆典,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追杀你,你无法从大路下山,至于别的……”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

“想得起来的,总会想起来的。至于那些想不起来的,就忘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女人顿了顿又道,“我叫陆徵,陆地的陆,宫商角徵羽的徵,我从别地云游来此参观昭明庆典,不想却发生此事。现下离昭明庆典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你就在此养伤,其余的我会替你处理好的,待到养好伤,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四海之大。”

陆徵说话冷得如寒冬三尺冰,说罢便起身向外走,梁羽撑着眼皮看着她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感突然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我是不是见过你?”

陆徵停下步回头望了她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不过……我可没有见过你。”

世界线收束!卷二结束,卷三回归现在时,主要讲谢越和江郦的故事

羽和前世一样都爱上了陆灵淮,但在她没有回归前世线以前,灵淮会一直专一地爱武神这个人

提一句,玉牌里是姬焕的记忆,但是玉牌成器的年代肯定不在北地时期,和真实的内容会有出入并且是单视角,这段时期发生的事后续会逐一展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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