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的时候还是苏颉之来接，他猜到苏林会留下来排练，所以一直停在路边等着，以至于苏林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他很是意外地站住了。

陈芷瑄今天一直怏怏不乐的，苏林问起她和她爸爸怎么样，只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假笑——这时候她倒反应极快，把苏林身边的周济相往后一拉，第一个走到车窗前给苏颉之挥了挥手：“叔叔好！”

苏颉之按下车窗冲她一笑：“你们陪林林排练？”

陈芷瑄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见他开口像要提议顺路送大家回去，立刻开口道：“但是我们三个还有事要商量，准备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去，叔叔先带林林走吧。”

苏颉之这才注意到周济相也在，对他也笑了一下，这才温和地看着苏林道：“回去吧？”

苏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捻着袖子垂头不语。

“别怕。”周济相小声道。

苏颉之这会儿也把车门给她打开。

苏林想起小时候家里刚买车的时候，把新车刚开回家楼下的他也是这样坐在驾驶座上，侧过身子来给她开门。林盼清的手那样温暖柔软，把她那小小肉肉的手完全包在掌心，牵着她迈着短短胖胖的小腿爬上副驾。

苏林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副驾，于是把书包放在后座地上，再冲三人挥手道别。

父女两个沉默了一会儿，在一个日常繁忙的十字路口等了两轮红灯后，许是觉得这沉默让人不适，苏颉之开口了：“你妈妈请了年假，这段时间她想待在你外婆家。”

苏林知道自己本该觉得轻松，却不知为何怅然若失。就像昨晚在楼梯间等电梯隔着那沉重的门听到林盼清的哭声时一样，她本该因为愤怒和悲苦从这哭声中找到一丝幸灾乐祸的慰藉，可她只觉得茫然，像什么日日路过却不曾注意的塑像，在某一日被拆除的封路带围了起来。

苏林见过她温柔和善的样子，也见过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可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这样悲泣的她。

这次的路灯终于轮到他们了，苏颉之轻轻踩了一脚油门，静止的行道树影于是又开始在苏林的脸上印出斑斓的动画。他轻笑着说了一句：“那是你同桌吧？我记得他是学习委员，叫周……”

“周济相。”苏林随口接道。

苏颉之看了她一眼，又笑：“他喜欢你。”

苏林像触电一样登时立起身子，转过脸来：“什么？”

苏颉之露出一副不小心剧透了电影的表情：“你不知道的话就当我近视看错了吧。”

苏林觉得自己的耳朵热了起来，连带着耳后的疤也痒痒的，转过头去看路边慢慢往后挪动的大厦，不说话。

“我之前和你讲过我和你妈妈高中的事。那时候我们不是同桌，但她坐我前座，所以每天我最期待发作业的时候。”

苏林听他说着，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样的场景。前座的林盼清总是把乌亮又浓密的长发扎成马尾，转头传作业的时候微微侧过那张立体又美丽的脸，露出小巧而挺翘的鼻尖。往后倾的身子带来又暖又甜的幽微香气，坐在后座的苏颉之就总是红着脸伸手去够她越过肩膀递来的本子，总能好巧不巧地碰到她冰凉却又柔软的手指。

这画面他描述过很多遍。

“所以如果高中永远不结束就好了，我偶尔会这么想。”苏颉之停好车，叹着气伸手在苏林的脑袋上摸了摸，“等意识到喜欢和爱恋渐渐被愧疚代替，我才发现我对不起的早就不仅仅是一个她了。”

苏林没有听明白，回过头来看着他，又问了一句：“什么？”

苏颉之望着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爸爸对不起你，才让你难过了这么些年。”

他想了想，又开口道：“其实你外婆很爱你妈妈，你妈妈也很爱你，我相信你妈妈知道，你也知道。可是情绪发作的时候她们都控制不住自己。”

苏林垂下眼帘慢慢点了几下头，但又抬起头来轻声说：“嘴角的伤口会结痂，会慢慢消失看不见，可是我的手指的的确确是坏了，这辈子都长不好。”

“……是啊。”苏颉之仰头靠在座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遥远地投在路灯边的松树上，已经是寒冬，连松针都枯黄掉落了不少，“我总把你当成孩子，但你终究是长大了——可像这样的时候，我又会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

说完这一串像绕口令一样的话后，他看着苏林温柔地笑了起来：“可是林林，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孩子啊。”

周四这天早上周济相发了条消息说有些事要和姨父出门几天，周一再见。苏林本来想问是什么事，但是又一想也许和他那天晚上一本正经地说要之后告诉她的事有关，所以对着手机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回复道：“那我这几天作业怎么办？”

“……”他真的回了一串省略号。

苏林笑着把手机轻轻扔在床上，把衣服换好后背好书包，戴上厚厚的手套后才又一次拿起手机，这次多了一条回复：“要是想我就打电话。”

苏林瘪了瘪嘴：“又要练琴又要写作业，我可没时间想你。”

“但是我会想你。”

苏林脸一红。

“林林，拿上面包出门吧，要迟到了……”苏颉之拿上外套过来催她，结果看到她站在房间门口捏着手机出神，脸上红得连到了耳后，于是清了清嗓子，“林林？”

苏林慌乱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回头解释道：“啊，陈芷瑄说晚上排练后要去吃饭，我在想吃点什么好呢！”

苏颉之也不去戳穿她，点头往外走：“我今天也得在外面吃晚饭，正想问你准备晚饭怎么解决——要不你们去吃点汤汤水水的吧，今天要阴一天怪冷的。”

这下真的要找陈芷瑄吃饭去了，苏林缩着脖子“诶”地应了一声。

晚上苏林确实没给周济相打电话，不过没到十点她就收到了短信：“今天月亮挺圆的。”

苏林特地拿着手机去阳台看了一眼，果然月亮又圆又大，亮得能看见表面泛灰的环形山。

手机又亮了：“是不是跑出去看了？有这个时间去看月亮不如去把作业写了。”

苏林一看就气鼓鼓地轻轻踢开阳台门回房间去了。

等她绞尽脑汁实在写不动数学作业了，才又一次拿起手机，发现周济相给她发了一张照片，像是把手机架在望远镜上拍出来的，视野里全是花白花白的月亮，连带着表面的山川谷丘都无比清晰。

还附带了一句话：“《春江花月夜》倒数第六联。”

苏林还挺意外的，他明明不怎么喜欢语文，更不喜欢古诗文，但此刻她想起这句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阳台。

月亮已经升到穹顶，得把头抬到最高才能看见。那清辉银光洒下来冷冷的像雪光，可她却感觉自己像在晒太阳，暖烘烘地连手心都在冒热气。

就算心里甜滋滋暖洋洋像新鲜的榛仁热巧克力，苏林手指上却飞快地打了句：“真不愧是大神，就算不用写作业也要给自己找点东西学呐！”

“你还真得努努力了，不然连语文都考不过我了。”

苏林笑着回了个：“嗯嗯嗯，我也想你！”

这一句把周济相堵了半天，一直到苏林洗漱收拾好躺在床上打呵欠才回了句：“周一见。”

苏林乍一看感觉他这有点像之前闹别扭时的状态，但她迷迷糊糊地又一想，就这三个字一个句号能看出个什么来？于是手机一扔闭眼睡着了。

等周一再见到周济相的时候，他倒是一见她就笑眼盈盈的，看得她一愣：“你这出去一趟被什么阿飘附身了吗？”

“Nice to see you too.”周济相挖苦道。

苏林无语地把书包放下：“所以你那天就是在闹别扭！”

周济相似乎没料到她会重提这茬，愣了一会儿才摇头：“我只是在想究竟回什么比较好，所以打了删删了打，最后才发了条。”

苏林觉得奇怪：“你深思熟虑之后就回了那么干巴巴的三个字？”

周济相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你也知道，我不太擅长这些……”

陈芷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嚯，这世上还有大神不擅长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我可要好好学一学！”

周济相横了她一眼，俯下身去抽屉里拿书去了。

苏林看着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陈芷瑄脑袋上缀了个毛绒猴子的发绳吸引过去，伸手捏了几下，把陈芷瑄得意得嘎嘎叫：“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我给你买了猫猫的！”

除却这个小插曲，这些日子的排练出乎意料地顺利。每天既没有林盼清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也没有简语晴那些微妙的关心——她甚至请了好几天病假，以至于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了。

“林林啊，平安夜难得是周五，我们出去玩嘛！”陈芷瑄趴在苏林桌上，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像只可怜兮兮的脏小狗，“你不能有了那啥就不要那啥了，你懂吧？”

苏林装作没听见，把手里打开的练习册轻轻扣在她头上，继续埋头写作业。

王倾向后看了看周济相，拍了拍陈芷瑄：“你别烦林林了，离元旦就剩下一周了，你让他俩好好练练吧。”说着问苏林，“林林的手最近怎么样？”

苏林这才抬头，把手伸出来给他们看：“手指本身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是我练了这么多遍，已经能通过转手腕控制力道了。手型是不太好看，不过至少能弹！”

王倾倒是认真看了看她的手：“好不好看无所谓，你别用手过度得腱鞘炎就行。”

陈芷瑄听他俩居然无视自己聊起手来立刻不干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咿咿呜呜地哭诉道：“哎呀！林林这么辛苦，还不趁着平安夜放松放松，到底是谁黄世仁转世不给任劳任怨的林林放假！”

周济相听了皮笑肉不笑地停下笔来，问正在憋笑的另外两个人：“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暗戳戳地骂我，你们听见了吗？”

苏林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周济相点了点头：“我说也是，毕竟我和你最后要是上不了台，也有文艺委员轻歌曼舞给我们兜底，我怎么会给你压力逼你夜以继日地练习？”

陈芷瑄闻言像弹簧一样“腾”地弹起来：“啊？怎么我成替身了呢？”

王倾皱着脸好言宽慰道：“钢琴小提琴一个都不会的你可别在这自抬身价了，你那不叫替身，你那叫plan B，换言之叫备胎。”

陈芷瑄这下站起来了，叉着腰气鼓鼓地瞪他：“臭汪汪你哪边的？”

王倾也站起来学她叉腰瞪回去：“我站在道理那边。”

陈芷瑄突然发现王倾好像又长高了一截，自己要和他对视还得抬高下巴，于是开心地举高手准备去揉他的头发：“哎哟汪汪，你小子最近是不是在长个子呀？我回家让我妈把以前给我准备的那些田七啦、鹿茸啦、人参啦，都找出来送你家去，让你长到两米给我当遮阳伞！”

王倾这下真生气了，七手八脚地挡她见缝插针探过来的手：“拿开你的狗爪子！”

教室里虽然没有别人了，但看着眼前这两人打打闹闹的还是不爽，周济相有些嫌弃地转头问苏林：“我们要不要先去音乐教室？”

苏林忙点头：“哎哎哎，快走，我东西都不想收拾了呢。”

陈芷瑄见他俩起身要走，忙停下来委屈地哼哼起来：“平安夜有漫展嘛，我想去看看……”

周济相诧异地扬起眉，伸手指着自己：“你不至于觉得我会去cosplay吧？”

论起假笑的本事，陈芷瑄如果自称第二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此刻她就甜甜地把酒窝挤出来，眯着眼睛笑道：“我真这么觉得！大神身量纤纤，非常适合女装，如此绝世容光，不可辜负！”

眼看着周济相快黑脸了，苏林忙挤眉弄眼地给王倾发信号，后者叹了口气，戳了戳陈芷瑄的胳膊：“喂，我女装还不够吗？”

“啊？”陈芷瑄一愣，凑过来眨着眼问，“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吗？之前给你做了个仙女棒，你气得半个月没理我呢。”

“我一生气你就怂，就这样还敢去惹大神？再说了，你不是说我是你见过的男生里最适合女装的？”王倾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在背后给苏林和周济相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两人当即拎起包，趁陈芷瑄还没反应过来溜之大吉。

“汪汪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连自己女装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好感人。”苏林自然也记得王倾之前因为仙女棒发脾气的事，不由得肃然起敬，“还不知道陈芷瑄要怎么折腾他呢，呜呜呜……”

周济相点了点她的头：“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是乐在其中呢？”

苏林拍开他的手：“真没良心，人家刚刚救了你！”

她果然不知道。

周济相就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那平安夜你要练琴，还是跟我这个黄世仁转世约会？”

苏林阴阳怪气地学着陈芷瑄的话：“黄世仁土胖土胖的，哪比得上您身量纤纤、绝世容光，大神过分自谦了。”

周济相“哦”地一声点了点头：“那平安夜练琴吧。”

苏林瞪他：“别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我看你是黄世仁在骨不在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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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