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的母亲，和你，我想我必须要离开了，”利金趴在床边，一双眼睛溢满了眷恋，柔软得像是棉花，床上的玛瑞亚正皱着眉头，似乎是做了一个相当不美妙的梦，利金伸手在毛茸茸的额发上搓了好几下，近乎是虔诚珍重的表情，在露出的一小片额头上烙印一个吻，“你永远是我们最爱的孩子。”

——白光吞噬了这位父亲的身影，和他最后的笑容，玛瑞亚回想起那个分别之夜，那时候他沉醉于梦乡，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觉醒来只有空荡荡又整洁的房间提醒他，利金已经离开了，以至于现在看到这一幕，他也不能确定孰真孰假。

空落落的酸楚溢满了胸怀，还好，下一秒眼前的白光之中，析出了象牙白的穹顶，玛瑞亚本能眯起眼睛，人还没醒来，耳朵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叽叽喳喳和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玛瑞亚！玛瑞亚！”

“先生，先生，玛瑞亚醒了，他有动静了！”

斯兰特背过身，大声把这个消息告诉屋内的所有人，玛瑞亚这才意识逐渐回笼，他现在是在....

象牙白的穹顶，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吊在半空中的输液管。

这是医护室，玛瑞亚肯定道，他勉强睁开了眼睛，往左边轻轻一瞥，就看到斯兰特着急忙慌地转回过身，喜上眉梢道：“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当时你从屋顶上掉下去，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斯兰特越说越激动，玛瑞亚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眼眶上的乌青，还好对方精神头看起来不错，一看就是平常没少熬夜，不然都怕他下一秒喷出一口老血吾命休矣，玛瑞亚虚弱地冲他笑笑，算作了回答。

斯兰特开心得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团，丢下一句你现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人就匆匆跑开了，玛瑞亚眨了眨眼，试着捏了捏拳头，看看力气恢复了几成...嗯，看起来没有问题，不过转头，他就觉得了不对劲，这何止是没有问题，简直是像是完全没受过伤一样....

从醒来开始，玛瑞亚觉得自己就像是睡了一觉一般清爽，浑身上下，一点痛楚都没有，甚至比以前更健康了还说不定，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看得见了。

那只被莱斯德门斯“撕扯”下来的左眼，还好好待在眼眶里，甚至活动自如，连之前在睡梦中，时不时传来的灼烧之感也不复存在，玛瑞亚本来以为自己就算是醒来，也是要赔上一只眼睛一条手臂的，而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捡了个便宜，他想找莱斯德门斯问问怎么回事，不远处却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不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脚步，是铁骑踏破一般的来势汹汹脚步声大合奏。

迎面而来的，是将军斯兰特，军师詹姆斯，若干同窗士兵，大军压境，玛瑞亚觉得自己额头静静往下滴了一滴不存在的冷汗——这是一个热烈的回归欢迎，没错，一定是这样，总之，玛瑞亚知道了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大致事情，以及一一回谢了诸位的好意。

时间回到了圣十字发现恶魔入侵的那一天，在玛瑞亚艺高人胆大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爬上了藏书室的楼阁，修复结界之后，席卷了圣十字的恶魔被结界的力量一扫而空，在此之后教职工和学生护卫队迅速厘清了学院内的死伤情况与阵法残余数目，而这场战役的民族英雄，玛瑞亚.柯克，从屋顶坠落的时候恰好被待在阁楼心急如焚的斯兰特看见，于是第一时间被送忘了医务室，也就是他们现在的所在之处。

那日的异动也如实报告给了祭司部，据说王城内部并没有出现任何恶魔的痕迹，对方的目标似乎只是修道院，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横死的神父，已经有小道消息传出，神父其实是炼金术士组织的人。

但对这些事，王城的护卫队和西德维都主张还在调查中，稍安勿躁。

“好了，我想玛瑞亚同学也需要一定程度的静养，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詹姆斯眼看着把事情交代完了，准备带着一大群左右护法们回去，斯兰特一行人对此当然没有异议，等到他们离开之后，詹姆斯却没有动，反而是搬来了椅子，坐在床边。

“玛瑞亚。”

玛瑞亚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但看这架势多半是有话要说。

“是的，教授我在，请问...是要找我询问什么情况吗？”

詹姆斯极具亲和力地笑了笑，一如他往常的神态，这可是一位相当标准的东方绅士，他道：“没什么，你现在可是真正的大红人了，修道院里，没人不知道你北极星的名字，只是院长对此还有些疑问，托我来私下问问你。”

玛瑞亚点点头道：“比如我是怎么知道结界阵眼所在？”

“是的，还有些别的问题，不过先从这个开始吧。”

詹姆斯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羽毛笔，又抬起手，优雅地打了一个响指，只见医护室里一张羊皮纸悬空飘了过来，他莞尔一笑，朝玛瑞亚释道：“接下来我们说过的话，都会被记录在册。”

“是的，这样就好。”

“那么开始吧，不需要紧张，”詹姆斯的语气柔和了下来，一如他寻常安抚学生的态度，尽量轻声轻语道，“说出实话就好。”

玛瑞亚无奈地笑了笑道：“是的，教授，就算不强调我也会如实说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师生二人一言一语之间，已经从教堂说到了藏书室，其中，玛瑞亚省略了晚上去教堂的理由，以及和莱斯德门斯的对话，这通半真半假的“谎言”在他昏迷期间，已经默默练习过很多次，如今说出来甚至可以不打一个磕。

漂浮在空中的羽毛笔已经写了一片密密麻麻，詹姆斯伸手拿下那张纸，漂浮在上面的魔法光辉弥散开来，玛瑞亚暗中呼了一口气，为自己通过这一关感到庆幸，只是詹姆斯的表情..仍然让他有些在意。

詹姆斯把羊皮纸放在他的面前，示意他确认上面的记录无误。

然后，他没有动，只是收起卷纸，换了个姿势坐在这里，一双上挑的眼睛从玛瑞亚的面上扫过，詹姆斯没说话，玛瑞亚也没有，詹姆斯只是拿下了脸上的眼镜，对着干净得能反光的镜片擦了又擦。

“老师，您是还有什么问题吗？”玛瑞亚忍不住开口道，同时，他感觉自己紧张得心跳到了嗓眼。

“是的，你很聪明，玛瑞亚。”詹姆斯说着，他又把眼镜带了回去，上挑的凤眼从眼镜镜片后映照出来，不知为何令人觉得胆寒“这是最后两个问题，玛瑞亚，你当天晚上，为什么会去教堂呢？我记得你问过我，有关于《圣经》的话题。”

詹姆斯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意思无人不懂。

好在这句话，也在玛瑞亚的意料之内，他对答如流道：“是的，因为我与神父...先生...”

他说完，观察了一下詹姆斯的表情，很快低下头像是一只柔顺的羔羊道：“抱歉，或许现在许多人仍然在质疑神父，怀疑着他的身份，但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位温柔的人，在我刚进入修道院的时候，经常跑去教堂忏悔，和神父先生似师似友，如果没有证据，实在是不愿意相信，他竟然是邪恶使徒。”

“这没关系，玛瑞亚，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没人能听见。”詹姆斯长呼出一口气道。

玛瑞亚颔首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多谢您的谅解，所以那天晚上，我依然有些不得安眠，想着去教堂听听经，能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一些，没想到，就遇到了那样的事。”

詹姆斯点点头，把手背在了身后。

玛瑞亚注意到，刚才消失的羽毛笔，又在他的手间飞舞，不用想也知道那笔触接触的纸张是什么。

“嗯，然后就是第二个问题。”

詹姆斯收回了手，把它们交叠在腿上，犹豫着怎么开口一样，叩击着膝盖。玛瑞亚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对方开口。

过十余秒，敲击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玛瑞亚，你知道那天，来了一位大恶魔吗？”

玛瑞亚心下一惊，长大了瞳孔，他想过无数个问题的回答，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点——莱斯德门斯向他保证，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不会被人类发现，他信任莱斯德门斯的能力，他也信任莱斯德门斯的诺言。

这货不会关键时候这么坑爹？！

玛瑞亚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里的惊涛骇浪，他有些茫然道：“大恶魔？是说我们遇到的那些吗？”

詹姆斯和玛瑞亚互相看着对方，气氛一时间暗潮汹涌起来，玛瑞亚喉头滚动，不自觉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被单。

“啊，不用紧张，这只是亚瑟院长托我问的事，毕竟你知道的，要调动这么多恶魔不是易事，我们本还以为，如同预言所说，有一只大恶魔从地狱逃了出来，现在，是人类的敌人，还想问问以你对魔法的感知力，是否能够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存在。”

玛瑞亚咀嚼着这句话，没忍住多嘴道：“预言？”

詹姆斯点点头，此刻的笑容却像是皮肉堆出来的似的，令人感觉到生理性不适：“是的，在你的家乡，德拉镇恢复宁静之后，亚瑟院长做出预言，有一位通天彻地的大恶魔亲自来到这片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