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小组决定来个齐心协力最后一搏——冲出围剿重重的城里。
但是转机来得太快,以至于我们四人谁都没有预料到。
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备好行囊,准备按计划冲围。
刚刚走出露营栖息地,我就察觉出今早一直以来萦绕的不适感和不自然感。
眼下走到西树林丛,我知道是为何了——此处草地有一道浅浅的、微微倾向于一边的压痕。
“怎么了?”前面三人停下来,看着我。
我心中涌起强烈的压迫感,赶紧上前猛推了一把,小枝一个踉跄摔入斜坡滚下,孙云邈则被推入深草丛中跌落在地,隐没在深草丛中。
“快跑!”我对还愣在原地的裴低声喝道。
一道笑声突兀传来,紧接着一个戴官兵高帽的人从斜前方的草丛中走出。他的身后跟着出现了一大群士兵。
有士兵一见到我就大惊,朝身后惊喜喊道:“这边!抓住女鬼头了!”
东边的草丛微微闪动了一下,没有了动静。
我知道那是孙云邈,她做出了最利落的判断。
“赵——回今。”为首的官兵朝我笑着走来,“行凶及恶的朝廷重犯,严重扰乱社会治安的反叛分子。将郦城搅得一团浑水的大恶鬼。”他上下觑了我一眼,“早该想到你这样的野人会躲到林子里了。”
“不得不说,我还真想亲自面见你一次,”他笑盯着我,“如今还真叫我……”
我一拳打到他鼻梁骨上。
“!”
众人惊哗,纷纷涌上前将我包围。
首领捂着鼻子,后仰的头慢慢落回来,脸上的表情没了笑意,而是肃穆的杀气和后知后觉的微窘。
“回今!”裴朝我叫道,他的眼神示意我不要再“胡来”。眼下他双肩被人押着。
首领又转头对裴笑道:“没想到你身边竟然还能召唤来裴小侯爷这样的人。托你的福,我也能抓到小侯爷这样的……”
“你若胆敢……!”裴怒视着他,还没说完。
首领就叫人堵住了他的嘴,挥了挥手。
人们把裴抓走带下去了。
“如今裴小侯爷的话可不算话了。”首领笑着转回脸,啐了一口,对我道,“给这女鬼头一点赏识。”
我被按在正中间的草地上,被人们一顿猛打猛踹。
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发现孙云邈和小枝的存在。
2
前一阵,我们去城里探路时,沿路救下一个快溺亡的老爷子。
那老爷子获救后,知晓了我们当时离去的大概方位。之后又派小孩在那一片注意我们的踪迹。
于前天将我们的行踪告知了官府,并领了一大笔奖金。
这就是我们被抓获的原因和经过。
这几天我被关在一直有所耳闻的“牢狱”里。
听他们说,我很特殊,我关的是单人牢狱。
而据我所观察到的,其它“狱室”都是关着一群人。
牢狱里惊诧一片嘈杂混乱,有的人看起来已经疯了,整天抓着栏杆门叫喊。
这里阴暗潮湿,蛇虫遍地路过,整日无光,环境很压抑。
但有人送饭——非常奇异的现象。
这是我被关的第四天。
这三天里,他们对我猛打猛踢、鞭笞、手指上刑……
我在这三天里也没闲着,他们踢打我时,我就起了劲地大声辱骂,他们打得越起劲,我骂得越起劲。
起初我们是互相较劲,后来便发现,他们慢慢变得没有精力再同我较劲。
除此之外,我还咬掉了一个狱卒的鼻子,揪掉了一个狱卒的耳朵,拽下来某狱卒的一片头发。将失去指甲、满手是血的手指狠狠戳进另一个狱卒的眼睛里……
至此,到今日上午,他们不近我身了。
他们改变了策略,只是趴在牢门外,对我挑衅、嬉笑怒骂,隔着栏杆抽打我。
到了中午时分,我依旧惯常叫嚣。
“不是要对我处以极刑吗?!”我叫道,“我看连死刑都不敢对我用!一群废物!”
“得了。”一个狱卒走了过来,露出了嬉皮笑脸。
这是很反常的表情,他这几天面对我,总是苦大仇深和怨恨多一些。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也没多少好日子在这里叫唤了。”
“你身边是不是跟着一个人,一个怯生生的小妞——名字叫,”他昂着头故意想了一会儿,“小枝。”
察觉到我眼神一变,他继续笑嘻嘻道:“这个小枝被我们发现,她可真是能跑啊,我们本打算抓到她给她点酷刑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浑浊的眼球看着我,里面充满了令人恶心的笑意。
“她在逃亡的路上,死了。”
他眼睛里忽然迸发出光,发出“嘻嘻”的笑声。
我盯着他眼球看了几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他赶紧拽着领子从我手中脱离,离开我小半米距离后,才松开双手欣喜地看着我:
“这是她的遗物。”
他摊开手,里面是一支粗糙的棕色木条。
“一个廉价玩意儿。”他不屑地将木簪扔入我牢里的地面上。
“你看看这个可以干啥?也许可以自戕?”他笑嘻嘻道。
我捡起木条,那是小枝头上经常戴的自做木簪,用来挽住头发的。
我闻了闻,一股鲜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也有她的气息。
她戴着它经过一番慌乱的奔跑,然后……
“嘿嘿。”另一个狱卒乙走过来,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在跟她说那个女孩的死?”狱卒乙朝刚刚的狱卒甲道,拿肩膀挤了挤对方,带着调笑的笑意,然后把脸转过来向我。
“还有呢……高兴的事情太多了。”他瘦长的黑脸像是挤扁了的土豆,“城里有一个民女,特漂亮!还哭哭啼啼的,她自己跑去衙门击鼓——为你请愿。说是你帮助过她,从强抢民女的纨绔人家手里救下过她。”
“你猜怎么着?”他兴奋地看着我。
见我没有言语,他更加靠近,兴奋只增不减:
“县老爷打了她四十大板。她当场半死不活摊在地上。哈哈哈哈哈!”他细小的眼睛里透出光,“这还没完。”
“县令最后宣判,把她许配给了那家对她‘强抢民女’的富商王家。”
他的嘴咧开,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喜意。
“不过许的不是王家少爷,是王家的老头!”
“可惜了!不知道被玩儿过后,能不能留给我们其他小辈玩一玩!哈哈哈哈哈哈哈!”狱卒乙笑得仰过头,基本喘不过气来。
“还有呢还有呢!不止那贱丫头,”另一个狱卒赶紧热络凑过来,“还有一个小厮,也请愿为你减罪,同样说是你帮助过他。那破小厮只是个卖菜的,穷酸无势,也被打了三十大板!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场面!太可笑了!”
“你说他们是何苦呢!简直是蠢货嘛!”
他们笑得正欢,我咬着牙,一把攥住眼前的栏杆,怒瞪着他们。
他们被吓了一跳,忽然突兀地止了笑,低头看了和我的距离一眼,又开始笑了起来。
“不止如此,赵大野人,赵大恶鬼。你罪大恶极放走的那些奴隶……我们已经捕回来一些,相信不久就会全部收归。到时候,他们的下场会更惨——可就不仅仅是当个能让他们感恩戴德的奴隶了。”
“我们还要收购更多奴隶!更多更多奴隶!”
“哦,托你的福,城中央要建造一座比【春风十里】更大的青楼。妓女们也比以往收购的更多。想想我就兴奋!”
我狠狠攥着栏杆,想要伸手把他们几人的喉咙撕烂,想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成了什么样。
然而——我被困在这里。
在这方寸之间。
连前方半米的腐臭敌人都碰不到,更不用说出去大有作为了。
“对,就是这样。”瘦条狱卒激动地靠上前来,“你应该愤怒,应该!应该为你造成的罪孽而痛不欲生!”
“你害了他们所有人。”
他凑近栏杆,咧着一口黄牙。
“你让他们死的更惨——哦不,是生不如死。”
3
我逃不出去!
我愤怒地砸着墙,墙面上留下斑斑血道。
这里是铜墙铁壁,同伴为了我陷入水深火热——而我,我在这里出不去!
我坐立难安,仿佛处于冰火之中煎熬。
我开始暴躁,胡乱撕咬靠近的狱卒、乱撞监狱的栏杆,破口大骂,让天王老子管事的来跟我说话……
但无人理会我。
到最后我精疲力竭。
哪怕我又戳穿了一个狱卒的手掌。
甚至后来连来嘲讽我的人也没有了。
我好像被人扔到这里遗弃了。
我不理解,明明天下这么大,我却被扔到这里。
我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城里会有这些牢牢栓住人的条条框框。仿佛把在天上飞的鸟儿们牢牢束缚在地上,贴地不能动弹,只能不利索地爬行一小段距离——这地上,就是城市,就是“社会”。
……
疯狂地折腾了几天后,我精疲力尽地趴在地上,听着远处的滴水声,听着虫鼠爬过的动静,盯着阴暗肮脏的地面。
我好像第一次……产生了“无力”的感觉。
什么也做不到。
已经没人来了。
没有人理会我。
哪怕我再做多大的折腾,也只是在这方寸的阴暗铁杆里。
4
不知道是第几天。
见我消停了,一些狱卒走了过来。
他们看着趴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我,爆发出了猛烈的嘲笑。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瞧她,像个软爬虫!”
“你不是能耐吗?你能耐啊!敲墙撬锁啊!拿头撞栏杆啊!”
“我看她现在失去了女鬼的能力!却真的像个女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发出一连串的高声大笑。
我依旧一动不动。
没有意义。
他们的笑声转为消停,然后换了种尖酸狠毒的语调继续道。
“你等着看被你连累的那些人怎么痛不欲生吧!”
“接下来就是你!”
“我们已经等不及接下来对你动刑了!”
……
这些都没有意义。
徒劳。
嘲笑也好,打骂也罢。
我出不去。
外面的人……曾经的那些人……都陷入了苦难。
还有小枝……
我攥着簪子的手更紧了些,上面渗出了我的血,还有前两天某个狱卒手掌里的血。
真该死。
他们真该死,这城市真该死,社会真该死!
真该死……
我该死吗?
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吗?
难道我真的不该走出大山吗?
是我造成了大家的伤痛和死亡吗?
小枝是因我而死吗?
孙云邈不知如何了?被抓住了吗?
也再没听过裴的消息……
那个女生……那个粉衣女生,总是哭哭啼啼、反应能力和警戒心很差的女生——为了我去击鼓鸣冤了。她被打了四十大板……她现在还好吗?能吃得消吗?
不说这些,她即使没事,还要与那个王家的饭桶结婚……不,是同饭桶的爸爸结婚,那个糟老头子……她会哭得更惨吧……?
那个小厮……我只是随手帮了他一下,狱卒不提起的话,我都忘了……他当时在街上被大胖猪一顿乱踹却丝毫不还手……还下跪。让人不爽。但是……如此懦弱的他,为何还要站出来替我请愿?他不知道下场吗?
那群奴隶……
说是抓回来一大半……之后的生活会生不如死,远不如奴隶的生活……
他们全被抓回来了吗?
甚至还要大肆采买比以往更多奴隶……
这些是我造成的吗?
如果我不掺和,他们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吗?也不会有更多无辜人被沦为奴隶大肆被卖了。
“青楼”、“妓女”、“妓院”……那些女生……
她们告别的时候一个个还很鲜活,虽然也有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但她们却是在真实活着。
她们现在在哪?被抓回来了吗?抓回来会受到惩罚吗?会生不如死吗?
城里很多人不会打架……她们又看着瘦弱不堪……
收购扩大妓院……还会有更多女生被抓去当“妓女商品”吗?
……
浑浑噩噩。
眼前尽是一片昏暗和浓稠的黑水。
头痛……
头发昏。
我有几天没进食了……这可不符合我……
身体有些乏力是怎么回事?……这也不符合我……
我……
我真的该死吗?
我做错了吗?
妈妈。
我该听你的,不该走出大山吗?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走出大山的错吗?
裴也一遍遍跟我说“不要太过分”……
什么是太过分?
我到现在都一头雾水。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吗?
啊啊……对,刚刚还想过……上面那一群人……都被我……都因我而陷入更大的灾难中。
死亡……
还有小枝……
出不去了。
我做了这么多事,却只能困在这里,眼睁睁……
无力。
妈妈,或许你说的对?
难道你说的是对的?
迷蒙中,我仿佛看见妈妈在山洞对我说:
“今儿,绝不可以走出大山。”
“城里都是坏的……”
“坏的……”
坏的……
“谁叫你走出大山的!”
“看看你做的好事!”
“不能走出大山……”
“绝对不可以……”
“她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接下来就是你……”
“害死……”
……
我陷入了静滞的绝望。
我难道就要在这里消耗余生,或者死在这里吗?
我不懂,为什么人要害人。
5
阴暗潮湿的石头。
乳石上低落的水滴,滴滴答答地敲响山洞里的地面。
不见一丝太阳光。
地上丝丝黑水流淌,仿佛有生命般,蜿蜒流过。
我向前走着,在山洞的前面、最里面,有一个温暖的小窝。
那里燃烧着篝火,有软厚的熊皮垫,狼毛铺在上面,很是舒适。
妈妈睡在上面,她见我来到,欣喜地睁开双眼。
“今儿,你来了!”
她好像忽然恢复了以前的健步如飞,整个人精神焕发。
“你今天又淘气干什么去了?”她调笑地看着我,“今天带回来什么?”
我低头,看自己今天带回来的物资是什么。
没有。我双手空空。
我正感到奇怪,我应该是打猎了啊,不该空手而归的。
忽然,手上漫出鲜血。
我眉头一蹙。
那鲜血不断从手心里汩汩流出,染红我整个手,接着流落到地面上,地面的血水与黑水融合蔓延。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叫,“我的猎物呢!?”
再抬头看向妈妈,她却整个脸瘦削如骨,就和临终前的模样……
临终?!
妈妈的身子颤巍巍地抖动起来,看着我的眼睛空洞而充满恐惧。
她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你……今儿,不要去城里……”
“不要去城里!”
说完,她倒在了冰冷的石头地牢地面上。
“呃……!”
我喉咙溢出一丝难听的沙哑低吼,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昏暗又潮湿的地面,淌着发臭黑水的地面。
前面一米处是铁栏杆。
略有嘈杂的安静。
这里是监狱。
我怔怔望着地面上的黑水,望了有十几秒。
不让我出大山吗?
不让我去城里吗?
真该死。
该死的不是我。
该死的是这个社会和这整个发烂发臭的城市!
我抬起阴冷的眸子,望着铁栏。
而我,要干翻这个社会!
我一定要闯出这个地方!闯出这个天下,直到死!
梦中妈妈叫我不要出去,这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
我就不信了!哪怕头破血流干到死!那就到死的那一刻再说!
我,绝对没做错!
该接受惩罚的,是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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