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虞府的宅邸上空,弥漫着滚滚浓烟。熊熊的大火不停的燃烧,火光映满了夜晚的长安。
虞府厅堂的桌椅之下,蜷缩着一对瑟瑟发抖的孩童,其中一个身形稍大的女孩子将另一个孩子紧紧的护在身下。
期间哭声喊声不绝于耳,不时响起的女子尖叫和男子嘶吼声,让两个孩子止不住恐惧颤抖。
忽的一切安静了下来,片刻过后,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撞击的金属声,由远及近。
身着甲胄的士兵提刀而来,厅堂的大门被粗鲁的推开。士兵的身后火光冲天,两个孩子愈发颤抖的厉害。
“…阿姊”年龄稍大的女孩子连忙捂住弟弟的嘴巴,背朝士兵,抖着手臂将男孩子的身形完全遮掩。小声安慰着:“别怕…”
提刀进来的士兵看到这一幕,也不禁脚步一顿,面上似有不忍。说到底,这不过是个两个失了父母的孩子。
门外不停的有人催促,士兵心下一狠,扭头不看。手中的长刀抬起,直直的送进了背对着的孩子的身体。
红色的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滴在了怀中男孩子的脸颊上。长刀穿过一道身躯,露出的刀尖浅浅的刺在男孩的肩头。
紧接着一切逐渐变得模糊,将他护在身下的阿姊的面孔渐渐被火光吞噬,灼烧殆尽……
男子猛的从榻上惊坐而起,额间的冷汗密布。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合上眼长吁一口气。再睁眼,眼中恢复了一片清明。
天子脚下的长安无疑是繁华的所在,虽是闹市但也有安静的地方。城边的柳江河畔,多是才子佳人聚会幽会的地方。
柳江岸边,桃花树下。一男一女静拥其间,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无比美好。
粉衣襦裙的女子附在男子胸前,梨花带泪的哭诉着:“薛郎,可是娆儿哪里做的不对?”
湛蓝长袍的男子轻扶着她的肩膀,眼神温情脉脉,抿嘴一笑,“娆儿觉得呢?”
名唤娆儿的女子连忙抓着男子的衣袖,急切的望向他:“娆儿可以改!薛郎,为了你娆儿什么都可以做!”
说话间,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坠落。男子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低头瞥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葱白地手指,和坠落在上面的眼泪,不经意的蹙了眉头。
远处响起来丫鬟婆子的呼喊声,粉衣女子向那处望了望,又扭头将男子看着,眼中写满了痛楚与不舍。
呼喊的声音渐渐靠近,娆儿仍旧不舍的拽着男子的衣袖,久久得不到回应,最后才一步三回头的掩面而去。
一个清脆的响指响起,背后的桃花树上倒挂了一个灰扑扑衣服的女孩。花瓣扑簌簌落了薛遇满身。
薛遇不甚在意将肩头的花瓣拂落,略带责备的口气温声道“树上危险,还不下来。”
“…略略略…”灰衣女孩顽皮的吐了吐舌头,倒吊着冲薛遇做了个鬼脸,像是完全不打算听他话的意思。
“阿寻”薛遇上前一步,与倒吊着的人儿仅有一指的距离。阿寻一个激灵从树上翻了下来,被薛遇接了个满怀,他淡淡道“和你说了,这样很危险。”
谁让你吓我!阿寻瞪了他一眼,心中腹诽,随后心安理得的窝在薛遇的怀里,阂眸休息。
一辆马车穿过半条街道在棕红色的大门前停下,门向内打开,一个老管家迎了出来,身后跟了两个年轻的小厮。
薛遇抱着阿寻从马车里出来,径直走了进去。
踏过一条小径,转角路过一片假山莲池,在白色的拱门前顿了顿脚步,薛遇低头望着怀中睡的香甜的女孩,垂了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将阿寻送回院子,老管家转告了有人来访。得知来访之人,薛遇匆匆而去。
正厅之中,一位广袖的玄衣男子坐于那处,看到匆匆而来的薛遇,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拱手一笑,道了句“薛侍郎”
“大哥何须如此见外,快快坐下。”来人乃是当初收养薛遇的宋家的长子,宋煜。二人也算是熟稔。
期间谈了一些公事,宋家历代经商,自新帝登基,重新编纂吏法,对此不甚熟悉,薛遇身为吏部侍郎,自是对此有些帮助。再加上宋父寿诞在即,身为养子,也要尽一份孝心。
把宋煜送走后往回转头,抬头一看便能看到正厅中央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清风明月。四字雄浑有力,一看便知不凡。
薛遇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是当年殿试之中年龄最小之人,彼时年仅十五,容貌精致,先帝大笔一挥书下——清风明月下,美人探花郎。那之后坊间之人多传探花郎是以色事主,无才无德之辈。自那之后就像被人遗忘了一般,当年的状元榜眼官途顺通,揽尽贤名。却再也没有听过当年的少年探花郎。
直到一年前先帝甍逝,新帝登基。肃清朝堂,当年的榜眼状元皆在其中。探花郎平叛有功,一跃成为朝堂新贵,弱冠的年纪,闺阁的小姐们甚至是公主都为之倾心。
——清风明月
本是为官清明,如明月不沾染一丝污秽。如今看来多么讽刺。
“……你在干嘛?”乍一听到声音,薛遇扭头便看见不知何时过来的阿寻,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朝薛遇慢慢走来。
薛遇压下心中的思绪,走了过去,牵住阿寻的手,往偏厅走去。
春风三月,桃李纷飞的季节。偏厅中的阿寻手中捏着咬了一口的鸡腿,一边吃着薛遇剥好送到嘴边得虾仁,好不欢快。窗外时而响起的虫鸣鸟叫都让人格外舒心。
这偏厅的院外也栽了桃树,这个时节开的正是旺盛。阿寻忽的想到什么,也不看他,随意的问道“今日那女人是最后一个吧。”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阿寻便明白了,无奈道“还要多久?”
“一个月。”这次他回答了,可答案似乎并没有让阿寻感到满意,她等了太久了,她需要名正言顺的身份来保护他。
彼时阿寻在山中修炼的时候问过隔壁的山妖大哥如何保护一个人,他说要保护一个女人就要娶她。可她要保护的是一个男子,所以做他的妻子嫁给他,应当是最好的办法。
她找了他很久终于找到了他,制造机会与他相遇,在柳江河畔的桃花树下。那之后她有了名字——阿寻
遇见他之前,她一直的在寻找一个人,在那之前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找到他。
在那之后,多了两件事。
帮助他,保护他。
她日日陪伴在他的身边,终于他答应会娶她,但是在此之前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她需要等待。他们相遇不过一年,可加上之前寻找的时间 ,她已经等的太久了。
久到快要忘记当时迫切嫁给他的初衷是什么了,是保护,亦或是嫉妒。
嫉妒是一种世俗的情绪,她不应该有。她要保护他不被别人欺负,同样也要帮助他,而这样的帮助,包括他的幸福或是家仇。
二
过了几日宋府送来了请帖,邀薛遇出席。三日后,薛遇和阿寻如期而至。前来参加寿诞的人很多,有朝廷官员,亦有商贾小贩。门前的小厮见到二人,连忙迎了上去。
“少爷”小厮躬身行礼,言行恭敬。随后侧身为二人带路,“老爷等候少爷许久了。”
一路上薛遇问了最近宋父的情况。对于小厮自进门后无视阿寻的行为,侧面警示了一番。小厮将二人迎至书房前,临走前朝阿寻的方向瞥了一眼,默默躬身退了出去。
这一眼阿寻自然是看到了,她正琢磨着这种场合下是否应该给父子二人留些谈话的时候。忽的薛遇开口说道:“不必理会他,你我的事情也该让父亲知道。”
阿寻一听这话不禁瞪大了眼,正要询问之时。书房门被从内打开,一个续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阿寻觉得这父子二人气氛很古怪。半晌过后,宋父睇了她一眼,便甩袖而去。阿寻有些不知所措,薛遇的养父好像不太喜欢她。
薛遇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别担心”。说完就随着宋父进去了书房,直到房门被关上,再也看不到薛遇的身影。
日头慢慢爬上空中,三月的春风夹杂着丝丝凉爽拂面而来。也吹落了院中不知名的花瓣和树叶,偶尔几只小鸟落在枝头,忽的一块石子砸在了树下,小鸟受惊四散飞去。
阿寻不在意的笑了笑,也不嫌地面脏乱,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树下。胳膊枕在树杆上,翘着二郎腿,眼神落在书房的窗棂处,静静的出神。
说起来,她和薛遇认识不过一年,可从相遇到相识再到相知,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不需要如其他女人一样对他百般迁就,处处讨好。而薛遇对她的好也是不遗余力,费尽心思。她可以任性的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而他也总是无条件支持。
要说这世上哪里会有人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阿寻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以他的能力,他又怎会不知当初所谓的偶遇手段是多么破绽百出。
出山时山妖大哥也曾叮嘱过,人类多是奸诈狡猾之徒,不可全然相信。可她相信薛遇,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那双如同盛满了皎洁月色和辰星的眸子,望着她时干净而深远,带着一丝看不透的情绪,但是那样的温柔是和那群女人不一样的。
他是阿寻寻找了这么久的人,是她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这样的信念似乎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伴随着她。
薛遇的一切,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事。
也不知宋父和薛遇谈了些什么,直到傍晚回府之时,薛遇脸上的表情仍旧有些心事重重。虽然极轻微不易察觉,但是阿寻就是感觉到了。
晚间阿寻偷偷趴在薛遇的屋顶上向下望去,屋内一片整洁,只有桌子上稍显凌乱。桌上酒杯茶盏东倒西歪,看样子是喝了不少酒,薛遇就这样斜斜的趴在桌子上。
许是窗子虚掩着,晚风透过缝隙吹了进来。屋内烛火不时摇曳,忽明忽暗。半掩在手臂中薛遇的脸让人看不清晰,只有不时眨一下的眼睛证明这个人还没有睡去。
忽的烛火熄灭,屋内变得一片漆黑。被风吹开的窗棂印入了一道微弱的莹白的月光,照在薛遇的脸上,本就白皙的面孔越发的苍白。那幽暗的瞳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的神情慢慢的变得迷茫,嘴角翕动,喃喃自语。
只是那声音太过低微,以至于阿寻都听不出他再说什么,只是那脸上的柔情绕是阿寻都未见过。
但是那显而易见的依恋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彼时薛遇年幼,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还未被宋家收养。阿寻初次见到他时,他正被一群小孩围在中央,拳打脚踢,肆意辱骂。却只敢抱着小脑袋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挨着打,无力还手。
弱小的身子衣不蔽体,裸露出的皮肤伤痕累累。直到那群小孩打够了慢悠悠离开,他才捡起地上的脏馒头,缓缓支起身子,一瘸一拐的扶着墙走向斜对面的破庙。
阿寻当时只余一缕魂魄,未修得实体。无意识的飘到这里,也没有人能看到她。刚刚那个孩子抬头似乎看到了她,但是却当做没看到一般,继续扶着墙,缓慢的往庙里走去。
在她当时看来,有人能看到她,而且对方并不怕她,这便是极为令她惊讶和开心的。是以阿寻便跟着他回了破庙。
此后的一段时间,她便一直跟在年幼的薛遇身边,即使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默默的陪着对方。偶尔阿寻也会说一些她所见过的开心的事情给他听,小薛遇只是点点头,并不回答。这一度让阿寻觉得他是个哑巴。直到那一天,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一个身着道袍看起来极为年轻的道士,踏进了破庙。嘴里衔着跟狗尾巴草,晃晃悠悠在破庙里溜达。从道士进入这里开始,阿寻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四肢仿佛被挤裂,她反抗无果终是瘫倒在了地上。
昏过去的最后一秒,她看到那个道士蹲在不远处,叼着狗尾巴草,充满打量意味朝她笑了笑。
而他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她想着,这些天的相处其实是挺好的,那这个道士又是为什么……
直到阿寻醒来发现在一处山顶躺着,那道士就在旁边打坐,她吓得连忙查看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还是透明的,并没有消散的迹象。
那道士抬了眼皮瞅了她一眼,然后又再度合上。故作深沉道:“无论你有何执念长留于人世间,但是你现在不过是一缕阴间魂魄,待在那孩子身边只会对他不利。念你无心伤人,贫道便不予追究,快快离去吧。”说完,便化作一道青烟消散了。原来这不是道士本体,而是他留下来的一丝法术。
知道之后,阿寻也就放下了心。至少不必担心会有人将自己收了去。可是一想到,这道士是那孩子找来的,阿寻就一阵难过。那孩子便是如此厌恶她嘛?以至于寻来了道士,想要她魂飞魄散?她心中升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像是从灵魂中散发,深深的影响着她。
这样的情绪影响了她好几天,她知道在靠近那孩子会伤害到他,也知道那孩子厌恶她。可阿寻最后还是忍不住,想着再看一眼就好,于是半夜潜回了那个破庙。
夜晚的寒风有些刺骨的冷,破庙之中更是如此。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身下的茅草,披在身上的破布一般的“被子”,抵御不了这夜晚的寒冷。
月光透过屋顶的孔照了进来,在地上形成一块一块光斑。阿寻就站在风口的方向,望着那处的角落的孩子。
从见到他的那刻起,她就知道,她要找的就是他,要保护的也是他。
阿寻从外边寻来了一条薄被,轻轻的为他盖上。她原本是无法触碰实物的,而这几乎耗尽了她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所有法力。她的身子变得完全透明,阿寻想着,即使他醒着大概也看不到她了。
盖了被子的小薛遇不再颤抖,他动了动身子窝在温暖的被子里。睡梦中的孩子皱紧了眉头,不安的咬了咬嘴角。低声喃喃的说着什么。阿寻费力的凑近一听,这才听清楚。
“不是……我,我没有……,没有…。你别走……别走…”
沉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阿寻觉得很开心,他并不是讨厌自己,他还需要自己。这个认知让阿寻心情愉悦。
“……阿姊”
可下一句话让她楞在原地,阿姊?他……原来不是在喊她,他脸上的依恋无措也不是对她,而是他的阿姊。
愣怔只有一瞬,可是那又怎样,阿寻想着,既然他的阿姊保护不了他,那就让她来。或许那道士说的对,她现在的模样在他身边确实不好。
所以她要变得有能力保护他。最后她还是离开了,去寻找能保护他的方法。
所以在这样的晚上,在他无措彷徨的时候,薛遇还是在想他的阿姊嘛?那她呢?十几年的追寻,一年多的陪伴都抵不上他那个所谓的阿姊……呵…真是让人心寒,如同不懂事的孩子天真无邪的说出伤人的话语,让人明明生气却也不能去责怪他。
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那人才是他最不设防备的人。能让他心中的脆弱和柔软展露出来的人。明明说好了要保护他,可事实上,一直是他在护着她。
长安繁华,会法术的道长和僧人也是有的。他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让她这样非人非鬼的怪物在这处繁华之地平安的生活了这许久。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给薛遇添麻烦。
可是那日在宋府的书房门前,他说的话,让阿寻忍不住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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