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金大娘子便去了康氏那里。
彼时,康氏正抱着肚子坐在炕上,眉眼带笑地看着二哥儿在背《三字经》,二哥儿的乳母牛氏也陪在一旁,间或赞着孩子的聪明。
听见底下女使报说大娘子过来了,康氏便下炕要去迎,恰好金大娘子当头进了门,见之即授意她不必多礼。
康氏就由着翠涛扶了自己,敬候金大娘子先于上位落了座,自己这才又慢步走了回去陪着坐下。
“正好小厨上炖着燕窝,”康氏柔顺地笑着说道,“大娘子也尝一碗吧?”
金大娘子这趟来是有事,就算没事也自不可能去吃她的补品,于是只回以一笑,说道:“不必麻烦了,我那里还有事,问完你的意思就走。”
康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又续了下去。
“人我给你带过来了,”金大娘子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婉,对着康氏微笑道,“你自己挑一个吧。”
康氏一愣,顺着对方示意看去,这才仔细瞧见了珠蕊身边并站着的三个年轻妇人,她原还纳闷着是做什么的,现在金大娘子这样一说,她就更纳闷了。
“大娘子,”她小心地问道,“这些人是?”
谁知金大娘子却看起来比她更诧异,反问道:“你忘了,不是你说想要给二哥儿换个乳母么?”
康氏一愣。
牛氏也呆住了。
二哥儿有点懵懵地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自己的乳母,最后也定定地看着金大娘子。
康氏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要解释:“我……”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金大娘子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她,说道,“去年沈老太太寿宴之后,我便该帮你留心着的,不过那时忙着阿黎的亲事,竟不知觉地就拖到这会儿了。”又含笑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康氏蓦然一顿,然后忽地悟了。
少顷,她站起身,向着金大娘子缓缓一礼,恭声道:“大娘子将妾身的事放在心上,妾身只有感激。”又道,“大娘子选的人定然是极好的,您瞧着哪个合眼直拨给妾身便是。”
金大娘子伸手来轻扶了她一把,口中道:“话也不能如此说,毕竟是你们娘俩身边用的人,你还是亲自掌掌眼。”又意有所指地道,“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但你如今正在孕中,也受不得那口舌是非的编排。”
康氏紧了紧交握的手指。
她侧眸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牛氏,见对方早已白了脸色,此时只一脸紧张期盼地看着自己,她默了默,然后便恍若未察地收回目光,径自回道:“那就选这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吧,想必说话做事也牢靠些,不会让主家费神。”
金大娘子就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珠蕊把康氏挑中的人留下,将另两个则自打发了去。
“不过毕竟也是照顾了二哥儿几年的老人,咱们还是应当好聚好散。”金大娘子复又对康氏说道,“我会另给她加些钱帛,你可还有什么要求么?”
她这话虽说的是牛氏,但却全程不曾朝牛氏看过一眼。
康氏忙道:“她差事做得本就不如何,大娘子能这样考虑已是眷顾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开口,便径对自己左右吩咐道,“去帮牛娘子收拾一下,莫要晚了不好回家。”
翠涛等人即应了喏。
牛氏再也沉不住气了,似蒋家这样的主户哪里是那么好找?再说她突然好好地就被赶走了,就算是另找人家肯定也是要被问起缘由的,到时如何还能抬得起身价?
她慌张之下竟是突地跪了下来,朝着金大娘子便道:“大娘子,我知错了,还请大娘子饶我这回,我再不敢对主家的事多口多言了,大娘子……”
金大娘子慢慢喝了口茶,然后抬眸看向虽一脸茫然但却已红了眼眶的二哥儿,微顿,轻轻招了招手:“二哥儿,过来。”
康氏回过神,连忙拉着儿子往她面前推送了一把。
金大娘子一手轻扶住面前的孩子,就着手里的巾子给他擦了擦眼下,缓声说道:“你娘亲也是为了你好,你素来喜欢跟着你大哥哥一起玩,但他是最不喜欢那些爱嚼口舌的人,你若要留着牛娘子,那你就很难再和大哥哥玩在一起了。”
二哥儿年纪小,多的道理也听不懂,但却能把金大娘子说的他只能二选一的意思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犹豫着转头看了眼牛氏,又看了看他娘亲,末了,低着头小声说道:“我想和大哥哥一起玩儿。”
金大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方肃了容色,径自吩咐道:“把人请走吧。”
牛氏期期艾艾地又喊了声“大娘子”。
金大娘子却只淡淡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你当明白自己的手长短应在何处。我今日许你好聚好散,愿你也能自省过错——好自为之。”
她话音落下,王妈妈就立刻招呼着人把牛氏给半软半硬地“请”走了。
康氏低眉垂眼地端端站着。
金大娘子朝她看了一眼,语气微缓,说道:“你还怀着身子,坐下吧,别累着了。”又兀自站起了身准备离开,并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都是好孩子,你我都不必操心太多才是。”
康氏恭声应道:“大娘子说得是。”
金大娘子点了点头,带着左右离开了。
少顷,康氏方无声地深深舒了口气。
“先带着新乳母和二哥儿下去安置吧。”她略有些无力地吩咐道。
等到室内只剩下了自己和心腹翠涛后,康氏才终于忍不住心有余悸地说道:“我进了蒋家门这么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娘子的这般手段。”
“是我大意了。”她大感懊悔地道,“怎就会一时嘴上把不住门,跑去多修哥儿的嘴呢?”
金大娘子这番发作明着是惩罚牛氏,可其实也是在敲打她,那话里话外的母亲如何,手的长短如何,说的分明就是她触到了大娘子的底线。
倘若她不肯知错识相,那就不是二哥儿不能跟在蒋修身后,而是她无法和金大娘子再像以前那样共存了。
所以大娘子便当着她的面用二哥儿来教了她一回,让她晓得什么是身为母亲应当担下的责任。
所以赶走牛氏的人只能是她。
翠涛之前并不太清楚康氏在蒋世泽面前说过什么,此时听康氏说起,顿时也感到有些后怕,但转念又想:康娘子既是在老爷面前传的话,可老爷都没说要责罚康娘子什么,那大娘子又怎么会与老爷对着干呢?
谁都知道大娘子一向贤惠。
她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并道:“娘子莫担心,您本来也是为了蒋家和大公子好,况就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大娘子也不会对您如何的。”
然而康氏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你恰是说反了,大娘子可不需看老爷的什么脸色,只要大娘子对老爷笑一笑,便是她让老爷今日就把我送了人家也不是不行的。”
她从来都知道,对蒋世泽来说妾室只是妾室,她为了做他的妾室或许需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讨他喜欢,可大娘子却也只是大娘子,根本无需像她那样费尽努力。
金大娘子只要站在那里,便就是这位蒋家家主心尖上的人。
“老爷待大娘子,到底是不同的。”康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今日大娘子这番处置,老爷就算知道也必不会当回事。但我,还有我们却需谨记——正院那边郎娘们的前程自有大娘子和老爷做主,从今往后都由不得我们去多一句嘴。”
***
蒋修刚从学里回来,就看见他妹正在院子里教苗南风打捶丸。
他见蒋娇娇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在那里纠正着人家的姿势,便饶有兴致地抱着手靠在廊下看,结果就看到苗南风鼓足一口气击出去——啪!歪了。
蒋修“噗”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声笑得虽轻,但恰好却被苗南风抬眼给瞧见了,然后就见她微怔了一下。
蒋修正想开口说“我不是有意笑你”并顺带嘲一嘲他妹“误人子弟”的本事时,却又忽见苗南风转头对蒋娇娇说了句什么,接着蒋娇娇也朝他这方看了眼,然后两人就把球杖递给了旁边的女使,满脸高兴地并行着就要往外走。
蒋修大感莫名,好奇心驱使之下,他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两人问道:“你们去哪里?”
蒋娇娇道:“去谢暎家。”
蒋修愕然,所以她们这是瞧见他回来了,然后就晓得谢暎也回来了,于是这两人就无视了他要跑去找谢暎?
他无语,又颇奇怪地朝同样面露积极的苗南风看去:“娇娇爱跟暎哥儿玩,你又那么积极做什么?”
苗南风一脸坦然地道:“娇娇说谢元郎是你们巷子里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昨日席上没见着,我这会儿去看看。”
蒋修:“……”他还是好心地道,“你在人家面前别把这话挂嘴边上。”
苗南风“啊”了声,略感莫名地道:“可是你们巷子里的郎娘们确实长得都很好看啊,长得好看为什么不能说?长得丑的才不好说吧,多伤人啊。”
蒋修:“……”他奇迹地发现自己居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你们这样急吼吼跑去看人家,嘴里又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很容易让暎哥儿觉得他自己像只猴子。”蒋修自觉将心比心地说着,然后帮她们想了个措辞,“你就说你久仰他,所以去看看。”
在蒋娇娇的认知里,“久仰”这类说法完全就是大人们的客套话,于是她便皱着眉头说道:“大哥哥,我觉得你这样说好假。”
蒋修:“……我也觉得。”说完,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即道,“晚上暎哥儿反正要过来读书,到时候我正好与你们引见不就好了,费那个事作甚。”
蒋娇娇先前想到要去找谢暎就挺高兴,一时也忘了这茬,此时被她哥一提醒才想起,于是冲苗南风点头:“他晚饭后是要过来,但我们不要看他太久,免得耽误他读书。”
苗南风看她说得认真,也就下意识陪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蒋修瞧着,无奈地轻诽了句:“幼稚。”说完转身就要先回去换衣服。
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下来,顿了顿,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朝正在说话的两个女孩儿看去,然后轻轻咳了声。
“对了,那第二是谁啊?我是说,同他差不多的那个第二。”他问。
苗南风和蒋娇娇对视了一眼。
“你。”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蒋修弯了弯唇角,随即按捺地抿住,对苗南风道:“等我换了衣服来教你,别听蒋娇娇的瞎学。”
说完,他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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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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