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夜色被一声雷鸣撕裂,天地间仿佛被一道银白的闪电劈成两半。圆月悬在天上,惨白如刀,冷眼观瞰着这刹那的动荡。
凌昭莙的身体突然如提线木偶般直挺挺坐起,脖颈发出不自然的"咔咔"声,正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顿地朝门外挪动。
窗外月光如水,却照不进凌昭莙泛着绿异光芒的眼睛。
忽然,一阵温润的灵力波动从东南方传来。
“莙儿?”
一女子推门而入,指尖已凝起一缕淡金色的灵力。她一眼就看出女儿的神情不对——气息紊乱,周身缠绕着一缕不属于女孩的阴冷气息。她脸色微变,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掌心迅速画出一道镇魂符,随即一掌拍向女儿的额头,金光炸裂,凌昭莙的身体猛地一震,绿瞳中的光芒忽明忽暗,似在挣扎。终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双眼一闭,软软倒下。
母亲一把接住她,手指颤抖地探向她的脉搏。
还好……还活着。
可当她低头时,却发现女儿的脸颊,隐约浮现出一道诡异的黑色咒印,正缓缓渗入肌肤……
“招魂咒?!”母亲倒吸一口凉气,指尖的金色灵力再次凝聚。她将女儿平放在床榻上,双手快速结印,口中念诵着古老的法诀。
“以吾血脉为引,以吾灵力为桥...”
随着咒语响起,母亲周身泛起柔和的金光。她将双手轻轻覆在女儿脸颊,金光如流水般涌入凌昭莙体内。那黑色咒印遇到金光,顿时如同沸水浇雪,开始剧烈翻腾。
“啊——!”昏迷中的凌昭莙突然弓起身子,发出一声痛呼。她的眼睑剧烈颤动,似乎在与体内的邪物做最后的抗争。
母亲咬破舌尖,一滴精血落在女儿眉心。“莙儿,醒来!”她厉声喝道,同时加大了灵力输送。
刹那间,金光大盛。
凌昭莙的身体被托起悬浮在半空,黑色咒印最终化作一缕黑烟,被金光彻底净化。
“娘...娘亲?”凌昭莙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的绿光已然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她虚弱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脸庞。
“时间不多了,听我说。”母亲指尖轻轻点在凌昭莙眉心,一段陌生记忆如潮水涌来——
海风裹挟着粗粝的咸腥扑面而来,凌昭莙的肌肤泛起青玉般的色泽。她的指尖是细长的叶脉,发丝垂落成柔软的草穗,双脚深深扎进潮湿的土地——她化作成一株碧莹莹的仙草。
远处的礁石上,立着一个轮廓模糊的男子。他的面容仿佛被海雾笼罩,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迷雾。男子缓缓从礁石上走下,赤足踩过尖锐的贝壳却浑然不觉。他跪倒在凌昭莙化身的仙草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蓝宝石的青铜小刀,割开自己的手腕,暗红的血珠滴落在凌昭莙化身的仙草上,双手结印,口中念诵着古老晦涩的咒言。
“毕,第六百零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混在海浪声中,他其实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数字了,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潮起潮落间,他的记忆就像被海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坍塌消逝。
男子的血渗入仙草体内,凌昭莙顿时感到一阵灼烧般的剧痛。草叶边缘泛起金红色纹路,像血管般在她体内蔓延。潮水涌来时,那些血色纹路反而愈发鲜明,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啊——”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仙草芯中溢出。草叶剧烈颤抖着,渐渐扭曲、伸展,最终凝聚成一个蜷缩的女婴轮廓。先是粉嫩的小手从草芯中探出,接着是沾着海露的娇小身躯。
凌昭莙的元神被禁锢在这个初生的躯体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如婴孩般**地躺在沙滩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控制。
女婴的啼哭混在海浪声中,细嫩的手臂上爬满金红色纹路,随着呼吸明灭不定。那些未褪尽的草叶缠绕在她脖颈间,像一条天然的襁褓。
玄栩颤抖的手悬在半空,青铜小刀无声息地掉在沙滩上。
“终于...成功了...”男子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可惜...可惜,不是母亲。”他的声音破碎在海风里。
婴孩的脸很漂亮,可是跟记忆中的母亲毫无关系。
在随后漫长的潮汐更替里,凌昭莙稚嫩的身躯,在玄栩的守护下慢慢长大。每当月圆之夜,玄栩便会取出那本残破的小黄书,陪她一页页拼凑那些被海水浸湿的往事。
“我母亲是术法世家的独女,天生面容残缺,和当时无名的宗帝相识相知相伴。宗帝统一全族后,竟打压母族,另立宗后。大婚当日,母亲被宗后施咒化成蒛海境的一株仙草。成年那日,我主动请缨来这片荒海属地,只为寻到她,变回她,然后在这里安静的生活。”
“你是唯一成功化形的仙草。”玄栩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缕怎么也褪不去的草绿色发丝上,指尖轻轻拂过那抹鲜亮的颜色,“也许冥冥之中,是母亲...觉得我太寂寞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海风中的什么。
潮汐往复,不知多少个春秋过去。当年那个裹着草叶的婴孩,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还是没有新的仙草化形吗?”凌昭莙赤足踩在微凉的浅滩上,脚踝处的金红纹路早已褪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月牙形印记。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清越鹤唳。一只鹤破月而下,雪白的羽翼掠过海面时激起细碎浪花。它落在二人面前,口中衔着的半块玉佩正与玄栩腰间残玉发出共鸣般的嗡鸣。
鹤化作一位白衣少年,扑通一声跪在湿沙中:“奉少主嘱托,请公子速速离去!”他颤抖的双手奉上玉佩,“宗后要毁了整个蒛海境,连封印带仙草...都要焚尽!”
玄栩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捏得发白。他腰间那块沉寂多年的残玉突然迸发出刺目血光,玉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那是宗族禁术"焚天诀"启动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白鹤少年吃惊的看着这一切。
海风突然变得灼热,带着硫磺般的焦臭。远处海平线上,赤红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夜色染成血色。两块残玉合并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血光,玉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咒文——正是焚天诀的完整阵法。
“你干的好事!”玄栩目眦欲裂,焚天咒下,整片蒛海境生机断绝。
凌昭莙痛苦地嘶喊一声,刺骨焚身的疼痛席满全身。突然她控制不住身体,纵身扑向火海,似以身为祭,对抗这焚天灭地的咒术。
“回来!”玄栩暴喝一声,身形如电闪至她身后,一记手刀精准劈在她后颈。“带她走!”玄栩将昏迷的少女推向鹤所化的白衣少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话音未落,焚天火海中突然伸出数道血色锁链。玄栩用血锁,硬生生劈开一条生路。白衣少年咬牙抱起凌昭莙,化作原形振翅而起。烈焰中,玄栩的身影渐渐被火舌吞没,唯有那双眼睛,仍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鹤拼尽全力飞出蒛海境,羽翼已被灼烧得焦黑。它跌跌撞撞地飞越,终是力竭难支,失去平衡。
昏迷的少女从它背上滑落,跌入一丛厚实的凤尾竹中,而那只精疲力竭的鹤,也消散于暮色之中。
“叮铃——”
一阵清越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竹林的寂静。
中秋月满,夜拾霜华。
少年凌无崖学着大人拎一壶冷酒,在自家别院后的竹林闲逛。他百无聊赖地晃着腰间银铃,忽然,他脚步一顿——腐叶堆中,一抹刺目的绿。
“这是...”凌无崖下意识屏住呼吸,蹲下身放好酒瓶。
竹叶在膝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是个浑身染血的少女。
月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像是刻意将她的面容一分为二——
一半如羊脂白玉般无暇,睫羽低垂,宛若画中仙;
另一半却布满狰狞灼痕,皮肉扭曲如枯藤,从额角一路蜿蜒至衣领深处,仿佛曾被地狱之火舔舐。
他注意到少女左手指甲已尽数碎裂,指尖还沾着焦黑的灰烬——像是曾徒手抓握过燃烧的炭火。
“唔......”
少女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那些灼伤处开始渗出淡绿色的汁液,所滴之处,腐叶竟嘶嘶作响,腾起缕缕青烟。
凌无崖不及多想,一把扯下腰间银铃按在她心口。
“叮——”
铃铛发出的清音,竟使少女渐渐安静下来,只是眼角仍不断滑落泪。
“得罪了。”
他咬牙将少女抱起。她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一副空壳,唯有心口处微弱的跳动证明她还活着。夜风卷起她破碎的衣角,露出腰间一枚青玉——上面刻着早已失传的古老符文。
“莙儿...”
母亲取下素日佩戴的面具,解下头纱。
烛火"噗"地爆开一朵灯花,火光摇曳间,凌昭莙的瞳孔骤然收缩——
面前的女子缓缓转向她。
右半边脸如皎月清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与祠堂供奉的画像一模一样;可左半边脸却布满狰狞烧伤,褶皱的皮肤像熔化的蜡般凝固着,一直延伸到脖颈深处。更诡异的是,那烧伤的部分泛着青紫色,皮下似有藤蔓状的纹路在缓缓蠕动,仿佛某种活物正在血脉中游走。
“那个中秋夜,若不是你父亲用银铃为我镇压焚火之伤。”母亲指尖轻抚左脸,青紫纹路随触碰泛起微光,“这具皮囊早就灰飞烟灭了。”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熟悉的银铃——铃身已布满裂痕,却仍泛着温润光泽。
“你父亲唤我‘新月’,说残缺亦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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