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南塘夜话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还没等舒怀玉把口脂擦掉,沈明澈便生拉硬拽将其带出了露华浓的大门,临走前还不忘对着二楼吆喝一嗓子,“乖徒儿好好算账,为师给你带宵夜。”

“有事?”舒怀玉隐隐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幽怨叹息,视线转向面前的罪魁祸首。

“这回真有大事。”沈明澈神色严肃不似作伪,小半个时辰后,舒怀玉看着面前满桌色香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您说的大事?!

沈明澈弹了下小酒杯,煞有其事道:“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怎么不算大事?”

他紧接着又道:“只是可惜现在不是季节,这桃花酿虽好,比起秋日的桂花酒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歪理。”舒怀玉冷声道,她觉得自己能信这人的鬼话莫不是被传染了脑疾。

沈公子理不直气也壮,“这是南塘最好的酒楼,菜都点了,别浪费。”言罢,便率先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

舒怀玉幼时经历过饥民易子而食的惨状,即便现在可以辟谷,却仍对珍惜粮食十分执着,这一大桌子菜肴,沈明澈一个人就算噎死也吃不完,她便也动了筷子。

舒怀玉余光瞥见沈明澈伸向小酒杯的爪子,转身对酒楼伙计道:“给他换杯茶。”

沈明澈立马捂住杯子,抗议道:“不成!晚上喝茶不利于睡眠。”

“换水。”

“不行!”

伙计夹在两人中间苦不堪言,舒怀玉面上平静如水,周身气场却压得那人大气不敢喘。最终,沈明澈顶着张苦瓜脸,抿了口没滋没味的白开水,气得直蹬桌腿。

舒怀玉为人端方正直,自不觉得此举有任何不妥,淡淡道:“你自己有数,平日更当多加节制。”

就没见过刚吐完血没几天便跑去喝小酒的,真是惜命惜到狗肚子里去了。

“多饮一杯我也不会少活一天,少饮一杯我更不能多活一天。”沈明澈依旧满嘴歪理,却没再把酒杯要回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留遗憾。”

“随你便。”

跟这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满桌佳肴仍堵不住沈孔雀的鸟嘴,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逼逼叨叨个不停,讲起南塘风物如数家珍。

沈明澈讲得兴高采烈,舒怀玉却没心思听,舆轺驶往南塘途中,她一路上旁敲侧击想套出宁晏清留在此人内府中的灵力是怎么回事,可均被他搪塞敷衍过去。出于对师父的信任,舒怀玉暂时认为沈明澈并无恶意,但还是想知道他目的究竟为何。

舒怀玉刚要开口,沈明澈却恶人先告状,“哎,食不言,你说的。”

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一桌子饭菜吃完,沈明澈又要了几道菜用食盒装了带走,给徒弟当宵夜,只是酒足饭饱后,他并不急着回去,而是悠闲地晃荡到河边,美其名曰“消食”。

沈明澈租了条画舫,指了指天,“今晚月色甚好,益夜游。”

一片乌云恰好飘过,将高悬的明月挡了个严实,他立即改口道:“风也轻柔。”

一阵大风恰好刮起,将他长发糊了满脸。

沈明澈:“……”

就算被接二连三地打脸,沈公子依旧端着他的风雅无双,口中没调的小曲一哼,“怎叹苍天不遂人愿,奈何世事常逆己心……”

“上船。”舒怀玉实在受不了这催人尿下的一唱三叹,赶鸭子似的将他撵上了画舫。

沈明澈立即眉开眼笑,“遵命。”

南境本就温暖,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夜间也不寒,沈明澈索性搬了几个蒲团到船舱外躺着看天,舒怀玉方才在酒楼被他搪塞过去,这会儿再度想问正事,沈明澈就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张嘴便要将她堵回去。

“我说小仙君,你就陪我好好玩会儿呗,别老提那些事,反正我都快……”

舒怀玉眼疾手快地从一旁的果盘里捡了个苹果把他鸟嘴塞上,就好像将那个字眼堵回去,这人便真的不会死了一样。

沈明澈叼着苹果愣了一会,随即浅浅咬了一口,咽下去后温和地笑了笑,“是我不该说这晦气话。”

舒怀玉无言,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她冥冥中好似明白了,沈明澈面上的自在是有代价的,而且这代价可能沉重得她不敢想象。

沈明澈仰头躺着,墨发铺散了一地,他惯会察言观色,见舒怀玉不说话,便兀自开口道:“寒霜在外,内有丹心,仙君是位妙人。”

舒怀玉垂眸看他,他便笑,“怎么,我说的不对?”

“临尘县逢魔,你本可置之不理,却救全县人性命。点苍山大乱,你本可独善其身,却没有选择离开,不然……”

“不然也不会着了你的道。”舒怀玉瞪了他一眼。

沈明澈哈哈一笑继续道:“大雨滂沱,天灾**非修士所能管也,你却尽己所能。琳琅斋千灯之宴,你又救长公主母子。而现如今即便是面对我这等人,你仍心怀同情,解我沉疴。”

“一片赤诚之心,沈某佩服。”他说这话时,语气不复戏谑,认真而珍重。

荆棘丛中下脚易,明月帘下转身难。修行之路固然困难重重,亦有无数人前赴后继、苦心求索,但真得一念清净成为坐镇一方的大能后,又有几人愿意俯身凡尘救世救人,处处趟浑水。

故而,此心难得。

舒怀玉的思绪顺着沈明澈所言飘远,临尘县相遇后的种种历历在目,她再度看向沈明澈时,正好与之四目相对,那人眼中盛满了敬慕,底色则是温柔。

这时,明月正好拨云而出,清辉洒了二人满身,有那么一瞬间,舒怀玉忽然觉得沈明澈究竟是什么人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大概是因为月色实在醉人吧,醉得她懒得再去压抑自己,想顺其自然了。

师父啊,她乱糟糟地想着,弟子不孝,怠惰了。

但您常说“物来则应,过去不留”,那便怠惰吧。

“‘你这等人’吗……”舒怀玉勾起唇角,“我不傻。”

虽不知道沈明澈究竟是什么目的,但一起经历种种后,事到如今舒怀玉并不觉得他是传闻中那样的人,在东隅学宫时,桑景榆也说六门北伐星华宗事有蹊跷。

沈明澈也不再说话,两人一起看天,耳畔只有潺潺水声与阵阵蛙鸣,头顶星垂四野,船下碧水东流。

“为什么是星华呢?”舒怀玉仰头看向漫天星斗。

“嗯?”

“为什么叫‘星华宗’?”

他起了个嗓,以一种吟诵的调子,“一呼百应者自拥高楼……”

舒怀玉自然地接道:“踽踽独行者晨星寥寥。”

千秋之后,功与名,荣与辱,任人评说。

沈明澈静静笑了,氤氲月色下,温柔得要与晚风融为一体。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沈明澈心思机巧,但就是怂得有些过分,就像他一直对舒怀玉隐瞒自己的身份一样,东拉西扯找了一堆看似客观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其实就是一个字——“怕”。他曾经失去过太多,稍微得到一丁点甜头都要小心翼翼地护着、捧着。

“你徒弟知道吗?”

舒怀玉问话没头没尾,沈明澈却知道她所指为何,便摇头道:“没跟他说这些,怕他提前日日给我哭丧,受不住。”

过了半响,他又道:“这孩子没什么心眼,什么都写在脸上,干净,心又太软,我没让他掺合过门内的事。”

“当年我横扫北境,许多魔修怕极了,便纷纷拜到我宗门里,我当时想着与其放他们出去做乱,不如在我这管着,没成想那些正道中人却忌惮得不行,吓得屁滚尿流。”

加上别有用心者从中撺掇,玉琼楼一事后,便有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北伐。

唐赭,出身于南境与西境之交的炼器世家,却以丹青入道,修行天赋也不算高,后因受不了族中排挤而逃出家门,落魄潦倒之际被沈明澈碰巧捡了,合眼缘,就顺便收了。

入门后,沈明澈不想让他和那群魔修搅合到一起,便遣他去南境买下沈家旧址,开了间胭脂水粉铺子,和星华宗除自己之外的人断绝一切来往,只是没想到当年的一念之举却成就了自己如今的栖身之处。

世上许多事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

“你有办法。”舒怀玉正襟危坐,认真地看向沈明澈。

“我能有什么办法?”沈明澈知道她什么意思但选择装傻,“混吃混喝等……唔。”

沈公子嘴里又多了个圆溜溜的大苹果。

“你不是心眼很多吗,必不可能全无打算。”舒怀玉看沈明澈快被噎死了,便将苹果从他嘴里拿走,“我还在昆仑剑阁时便将《拾遗记》重新读过,陆公子也说今年须弥秘境时隔三百年重开,还要带小弟子去历练。”

昔日,一专修因果律的先圣斩恶兽「蜚」于太山,先圣飞升后落成须弥秘境,每三百年开启一次,算算时日便是三月后,各大门派为此也奔波不断,故而仙驿仍然人满为患,钦天阁也因此分身乏术,没再去为难东隅学宫的凡人。

舒怀玉见沈明澈不吭声,便继续道:“须弥秘境中不乏稀世灵物,《拾遗记》有言,龙吐珠,生于死地而有灵,内府受损者可以此物修复,常人得之亦能提升修为,初现于须弥。你此番回南塘,想必也是为此准备。”

沈明澈叹了口气,道:“仙君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为何不与我直说,信不过?”

“没有……咿!”沈明澈噌地坐起来,扯到被舒怀玉无意间压住的长发而嚎了一嗓子。

“那是为何?”

“上次琳琅斋唱卖会我不是得了一物名为「乘璜骨」吗,那个和龙吐珠效果差不多。”

舒怀玉冷眼看着他编瞎话,“乘璜骨虽能代替修士内府周转灵力,但只对筑基和凝神有用,你灵力太强,那物件根本承受不住。”

“哎呀,就是……”沈明澈被拆穿后吱唔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在舒怀玉的平静注视下耳廓却愈来愈红,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什么秘境肯定很危险,也没听过谁用了那什么珠之后就置死地而后生了,折腾这么一趟麻烦死了,何必呢?”

一箩筐废话就第一句有用,舒怀玉觉得沈明澈真的很有意思,平时满嘴瞎话不嫌害臊,好不容易真心实意吐出一两句人话却羞赧得不行。

“你倒有趣,当初费尽心思定下血誓让我帮你,这会儿倒担心起我的安危来。”

沈明澈又不吭声了,他抱膝坐着,埋进衣袖中的脸跟着发烫。

天下奇观——孔雀一朝变鸵鸟。

“沈明澈。”舒怀玉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她一字一顿道:“我若是你,必会穷极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全力以赴过了,即便做不成也死而无憾。”

舒怀玉性子坦诚直率,不喜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骨子里一股毅然决然的狠劲,下定决心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以至于师父时常被气得七窍生烟训她是头倔驴。

沈明澈反而不知所措了,那张妙语连珠的鸟嘴跟哑了一样,过了半响才小声道:“但我不是你。”

舒怀玉不退反进,“所以我帮你。”

过了许久,沈明澈保持着鸵鸟姿势小声道:“多谢。”

“听不见,重说。”舒怀玉简直烦死他这矫情得不行的小媳妇样。

沈明澈像是攒足了勇气,噌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差点把画舫踩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多谢小仙君大恩大德,我要是没死后半生就给您当牛做马端茶倒水!”

舒怀玉想起沈公子拿灵剑削水果的光辉事迹,冷冷看了他一眼,“免礼,倒也不必如此恩将仇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生查子·元夕》欧阳修

荆棘丛中下脚易,明月帘下转身难。——憨山禅师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李之仪

沈明澈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怂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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