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明日之果

雾气缭绕,举目所及皆是浓稠的乳白色,什么都看不真切,舒怀玉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口大汤锅,但她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场景。镜湖可以照前尘而映后事,那么她现在所看到的莫非是未来之景?

那巨蜃虽然玄妙,但究其根本也是妖兽,制造幻境必是想将修士困在其中,有些人被过往所累,另一些则人因未来踌躇。唯有当下不惊,过去不怖,未来不畏,方能堪破无边梦境。

至于鲜血淋漓的过去,于舒怀玉而言,那些陈年旧事好似心尖上生出的烂疮,时不时便会痛上一痛,铭心刻骨,但正因为长在最柔嫩的地方,她又舍不得将那溃烂之处连带着经年的痕迹彻底剜去。不过,她向来很能忍痛,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痛得久了,疮口也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被她坦然接受。

因此,往事没能将她困住。

至于未来之事,舒怀玉仔细想了想,她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似乎就是沈孔雀变成死孔雀,之前在南塘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中,她其实已经将那个场景想象了无数次,提前多想想,说不定到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所以,舒怀玉认为未来之景大抵也是困不住她的。

正当她思索时,前方的浓雾仿佛淡了一些,奶糊似的乳白色从中间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舒怀玉顺着小路往前走,尽头处隐约看见一个人影。

是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纤腰束素,裙裾飘扬,墨发如练,背在身后的手中握了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舒怀玉无声地从那人背后走近,出于剑修的本能,她第一眼关注的是少女手中的长剑,那剑很是奇特,正常的剑都有剑尖,而那把剑的剑头却是圆润的,有点像一柄戒尺。

剑身近格处刻着两个小字——

「君心」。

这把奇特的剑名叫君心?那剑铭的字迹有些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当舒怀玉思索时,那人缓缓转过身。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略显锋锐地微微上挑——

两张别无二致的面孔四目相对。

那一刻,舒怀玉甚至忘记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后背瞬间冷汗密布。

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简直让她毛骨悚然,这绝非像是在照镜子,因为舒怀玉觉得面前之人根本不是她,甚至觉得连人都不是!

祂的神色十分宁静,但绝对不能用“目若平湖”来形容,更像是无底之洞,仿佛包罗了世间的一切,但又和大司命的眼神不太一样。阮冰心的恬静淡然源于一种看破红尘的悲悯,而祂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却与虚无不同,仿佛也有一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虽然舒怀玉不信天道,但此刻看着那双眼,她无端觉得,如果天道能化人身,大概便会有那么一双眼睛。

可以是世间的一切,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至少,舒怀玉觉得那个祂根本不是人,不是活生生的,有七情六欲的人。

这是未来之景。她会变成面前这个东西?

舒怀玉浑身上下都颤栗起来——她害怕了。

即便是看到自己被五马分尸的惨状,舒怀玉都不会害怕,她并不怕死,但怕变成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她不要这样,她想逃。

由于“畏惧”这种情绪于她而言实在过于陌生,舒怀玉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竟然会主动想要逃跑。

舒怀玉此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从这个鬼地方离开,可无论向哪个方向跑,那个与她拥有相同面容的祂总是鬼魅般地如影随形,一直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那双无底之洞般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仿佛在逼迫她接受既定的命运。

周遭浓稠的白雾再度聚拢,顷刻间舒怀玉来时走的那条小径便不见踪影,她仿佛在云海中蹚过,往前走前面的雾气便退,后面的雾气紧紧跟上,将她牢牢围困在脚下不足方寸的孤岛上。

舒怀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不去想那紧随其后不知是何物的存在。既然是幻境,靠腿肯定是跑不出去的,若是有修习符咒、阵法或是卜算之类的修士在还能容易些,可以直接推算幻境的中心进而攻破。

虽然舒怀玉小时候也学过些《符咒入门》、《阵法粗通》之类的基本功,但毕竟是剑修,平时看见简单的符咒、阵法会认会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让她算这个简直是逼着铁匠绣花。

舒怀玉所会的东西不过是那几套剑法,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先试试再说,可正当她准备大力出奇迹强行破开幻境时,忽然反应过来赤霄并不在自己身上,这个幻境中就连储物法器都无法使用。

她需要一把剑,可到哪去寻?

剑?对了。

舒怀玉心中升起这个想法时,身体率先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她是没剑不假,但那个祂有啊。

沉默了片刻后,舒怀玉忍着全身寒毛根根倒竖的不适,飞快地走到像背后灵一样站在不远处的祂身旁,低着头避免去看对方的眼睛,一把从祂手中将君心剑拿走。

嗯,如果祂真的是未来的自己,那么自己抢自己应该也不算打劫。

而祂即使被直接抢劫,平和的神色也没有变化分毫,甚至连半分抵抗都没有,任由舒怀玉将长剑拿走。

君心剑到手的瞬间,舒怀玉感觉自己的元神与那柄剑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甚至比相伴几十年的赤霄更为顺手,就仿佛她合该有这么一把剑一样。

舒怀玉急于破除幻境,来不及细想这些,起手便是剑法第二式「空潭泻春」,虽然说是要大力出奇迹,但这一式剑法用在此处其实是非常讨巧的。

潭水能映照春光,正是因其了无纤尘。此一式的剑意是整套剑法中最为明净通达的,专破一切障目浮云。

澄澈的剑意以舒怀玉为中心在云海中扩散开来,白雾受剑气所激,如实质的海潮般翻涌,如果将这方幻境比作一口大汤锅,那么此时此刻这锅白汤便剧烈沸腾了起来。云雾涌动了一阵后在舒怀玉脚下自动排列成了一条通天的雪白长阶,出口应该就在阶梯尽头。

舒怀玉沿云雾长阶拾级而上,每向上走一阶,飘渺的仙梯便消失一阶,随着她越走越快,仙阶消失得也越来越快。到后来,舒怀玉直接运起轻身功法一路向上,可那长阶仿佛无穷无尽,看不到头。

幻境中没有时间概念,舒怀玉已经分不清自己走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全身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忽然间,她意识到,不是台阶随自己走得越来越快而消失得愈加迅速,正相反,是这长阶消失得越来越快逼得她不得不加快脚步。

这是个陷阱!

这个念头在舒怀玉脑海中闪过的瞬间,长阶消失的速度骤然加快,舒怀玉将青冥泛舟步法施展到极致,勉强将速度持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尽快找出路,就当她思索时,忽然听见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仙君,小仙君,舒怀玉!”

舒怀玉浑身一激灵——那是沈明澈的声音!

她仔细去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竟是翻涌的云海之下,而就在这时,长阶的终点忽然从云雾中显现,那里耸立着一扇纯白的大门,距离她现在的位置不过百级台阶。

往上还是往下?

身后不断消失的台阶无声地催促着舒怀玉向上走,可她几乎没怎么思考,直接纵身一跃,剑锋直指云海之下,空明的剑意不复宁静温柔,而是不断压缩凝实,宛如一根长针当空刺下。

坠落、坠落、坠落。

穿过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自眼前闪过。

终于,耳畔传来一声琉璃碎裂的脆响,一阵天旋地转后,失重感消失,她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仿佛落入花团锦簇,十丈软红。

熟悉的檀香味再度扑了满鼻,舒怀玉猛然睁眼,发现是沈明澈,而那柄君心剑已然不见踪影。

看到舒怀玉睁眼,沈明澈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快速将其放开,指了指旁边漂浮的几个气泡——先救人。

他一剑朝将困住丛筠的淡红色气泡劈去,那诡异气泡内部韧性十足,但外边却脆得很,沈明澈一剑下去便听到一阵琉璃破碎的声音。

舒怀玉见状话不多说,三下五除二将困住柳青青和程家姐弟的气泡打碎,和沈明澈一同左右手各一个将这几个孩子拎走。

两人一路朝有光亮照进的方向游过去,舒怀玉远远看了眼巨蜃,那硕大的贝壳周围密密麻麻漂浮着无数淡红色的气泡,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

这时,几个气泡飞快地朝巨蜃飘去,恰好与舒怀玉错身而过,她惊讶地发现里边装着的竟是方才和他们一起遭遇妖兽的修士,那个之前将程杠杠扔进妖兽群的散修也在其中。

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舒怀玉虽秉持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行事风格,但也爱憎分明,有底线和原则,便没去管那几个修士,只当他们自食恶果。

正当舒怀玉左手右手拖家带口地拽着那帮孩子从水面露头时,顷刻间重力颠倒,天翻地覆,她保持着大包小卷的姿势猝不及防地从水中栽下来。

坠落的瞬间,舒怀玉本能地想要御剑,心念刚一动却回过神来意识到禁灵这回事,可意外的是,赤霄竟随心而动从储物法器中飞出,稳稳被她踩在脚下。

这是已经走过禁灵之地了?

涌出内府的灵力不再向四周逸散,再次有规律地随心调遣,舒怀玉毫不迟疑,驱使赤霄的剑鞘吊起程家姐弟和柳青青,自己则极速俯冲而下一把揪住沈明澈的衣服后领。

这人当即“嗷”了一嗓子,“仙君,你拽我头发了!”

沈明澈矫情的孔雀病无时不刻不发作,舒怀玉嘴角一阵抽搐,低头看了眼这人一头浓密垂顺的墨发,冷冷道:“秃不了。”

舒怀玉御剑将一行人带到地面,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头顶淡红色的水面波光粼粼,倒影迷离,时而有银鱼跃出水面,犹如飞鸟翱翔天河。

此景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若不提那神秘诡谲的巨蜃,倒真是亦真亦幻,如入仙境。

须弥秘境分「表」和「里」,而镜湖,顾名思义,除了能映照前尘后事,还是这表与里的分水岭,过了镜湖便是真正深入秘境腹地,他们要找的东西也就不远了。

引人入幻境的是巨蜃吐出的气泡,脱离束缚后过不了多久便能醒来。程韵秋无情无心,本身就不易受幻境所困,不一会儿功夫便恢复意识,她拍了拍好弟弟的脸,见对方无知无觉,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拿出小本本在他耳边奋笔疾书,片刻功夫便写满了好几页正字,估计得折现抄好几十遍《疑难杂病考》。

程杠杠估计对抄书有着深厚的阴影,耳边程韵秋写字的沙沙声宛如恶魔低语,他没过多久便垂死梦中惊坐起,看见满篇白纸黑字当机立断躺下装死,然后被他亲姐眼疾手快地薅了起来。

就在舒怀玉忙着摇醒柳青青和丛筠时,沈明澈从背后拍了拍她肩膀,舒怀玉刚要回头却感觉背上一凉,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伤的事,在水里呆了这么半天,都快泡发了,哪还顾得上疼不疼的。

“别动。”待到沈明澈将整瓶灵药都浇到舒怀玉背后的伤口上,方道:“好了,本神医妙手回春,爱卿免礼谢恩吧。”

舒怀玉愣是没弄明白这人演的是不怕掉脑袋的大夫还是碎嘴子的皇帝,但她以不变应万变,娴熟地来了一出“农夫与蛇”,直接后退一步踩了他一脚,把沈公子恩将仇报得嗷嗷直叫。

“多谢。”舒怀玉向来有冤报冤、有德报德,踩归踩,谢还是要谢的,可她转身看向沈明澈时,却发现对方看她的眼神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不一样又说不太出来,似乎多了几分珍重和眷恋,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含在其中。

被如此芝兰玉树的美人含情脉脉地看着,任哪个姑娘都会有几分羞赧,可舒怀玉却莫名觉得心慌,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在镜湖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沈明澈似乎没想到舒怀玉会问这个,便随口答道:“往事如浮云,不值一提。”

“我说的是未来之事。”既然沈明澈能先于她挣脱幻境,那必是看到了后事。

沈明澈注视了舒怀玉一会儿,突然勾唇一笑,“你确定要听?”

舒怀玉本能地觉得此人露出这种表情准没憋好屁,但还没等她说“不”,沈孔雀便抖开他的大尾巴,一脸坏笑地凑到她耳边。

“画屏红烛合卺酒,金风玉露喜相逢。”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

沈明澈说谎了,猜猜他在镜湖幻境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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