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新芽吐绿,万物复苏,一株金色的迎春倚墙怒放,在窗棂上投下温暖的影子。后院里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白眉毛的老和尚正闷头做着什么木工,一人搬了条小板凳很乖地缩着身子坐在旁边,双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盯着看。
近日天气转暖,上了年纪的老和尚做着手中活计,明晃晃的光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时,旁边一只白皙的手递来一块干净布巾,老和尚微微抬头,只见沈明澈笑眯眯地问候道:“大师,歇会儿吧。”
老和尚微微一笑,接过布巾擦了擦自己的光头,又继续投身于手头的活计,干得津津有味,热火朝天。一阵微风拂过院子,卷起几片金黄的花瓣,沈明澈轻咳几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棉衣,年过花甲的老和尚只穿着一件单衣,沈明澈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手脚却依然冰凉。
老和尚边忙边道:“施主身体刚有所好转,还是去屋里呆着,莫要着凉了。”
“哎呀,我不冷,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了。”沈明澈嗓音里带着股闷闷的病气,眼睛却明亮至极,为那苍白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活气儿,醒来之后他记忆几乎全无,仿佛重新出生了一回,宛如一个孩童,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
“大师,您别叫我施主了呗,怪别扭的。”
“为何?”老和尚干活聊天两不误。
沈明澈很坦诚,他道:“是您和明.慧救了我,怎么成我是施主了呢?”
老和尚扬起小锤子将一根木榫钉好,不答反问,“施主这些时日也翻过些经书,修持佛法需要两种资粮,请问是哪两种呢?”
“智慧与福德。”沈明澈答得很快。
老和尚微笑,“善。你若说因我们而得救,那我们便积累了福德的资粮,你如何不算施主呢?”
“哦。”沈明澈乖乖闭上了嘴,不得不承认老和尚的回答很高明。
只不过他没安静多久就又挑起了话头,“大师,您出家前是木匠吗?”
老和尚答道:“不是。”
“那为何如此娴熟灵巧?”
“禅宗六祖开悟前大字不识一个,悟道后却出口成章。”
沈明澈再度“哦”了一声,仿佛忽然间想到什么,又很快地开口问道:“那大师您悟了吗?”
老和尚没有回答,却将手里一直忙活的东西往沈明澈面前一推,道:“好了。”
沈明澈面前摆着一张形似椅子的东西,本该是椅子腿的地方却被轮子替代了。他死里逃生身体太虚,又许久没有活动筋骨,起身没走几步就抖得跟村口七老八十的大爷似的,却还偏偏很不安分。老和尚大概是怕好不容易捞回来的人再把自己摔散架,便做了这个物件。
“知我者大师也。”沈明澈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他慢吞吞地撑着身体挪到轮车上,对新“坐骑”表达了无上赞美。
就当他新奇地摇着轮子转来转去时,前院突然传来明.慧愤怒的吼声,“姓沈的你给我出来!”
“唉,年轻人气性太重,六根不净,怎能修得圆满。”沈明澈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又转而对老和尚道:“多谢大师啦,我看他还怎么追哈哈哈!”
老和尚笑而不语,只是没过几息便听见不远处“哐当”一声响,刚刚还在风驰电掣的某人连人带车翻了个两脚朝天。
沈明澈摔得眼冒金星——不是,这好端端的地上什么时候多了条沟?他忽然想起老和尚刚刚意味深长的笑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不顾手疼猛地锤了下地。
“老和尚你绝对故意的!”
“阿弥陀佛。”老和尚不答,依旧面带微笑地诵了声佛号,那和蔼的笑容此时在沈明澈眼中极具嘲讽意味。
沈明澈刚呲牙咧嘴地撑着身体坐起来,脑袋突然一痛,一颗圆溜溜的野果从旁边滚了过来,正是“凶器”。他转过头捂着脑门抗议道:“我可是病人,有你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明.慧刚从前院追过来,背着的竹篓里装了不少红扑扑的野果,他闻言嘴角一抽,“病人的前提得先是人!”
这姓沈的长得人模狗样可偏偏不干人事!
明.慧怒气冲冲地将一个木鱼放在老和尚面前,“师父您给评评理,看我砸没砸错!”
那木鱼大概是老和尚雕的,只是上面用墨笔添了一对活灵活现的大眼睛,还是个斗鸡眼,不用想,定是沈明澈的大作。明.慧方才刚从山里回来,一进大殿就瞅见这个伤眼玩意,背篓都没放就冲了过来。
老和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明.慧,这木鱼添了双眼睛也还是木鱼,莫要著像了。”
明.慧看了看师父,又瞅了瞅手中瞪着大眼睛的木鱼,总觉得这玩意在嘲讽自己,他一时觉得这捡来的活爹才是亲徒弟,而自己只是个美丽的意外。
明.慧和木鱼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这位改头换面的老朋友,他刚要放下背篓回大殿诵经打坐,却见沈明澈坐在地上还没起来。明.慧拉磨似地转过来又转过去,最终叹了口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地走到沈明澈旁边,帮他把轮车扶起。
沈明澈笑靥如花,没有半点儿干亏心事的愧疚感,很无耻地向对方伸出双手,“小师父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半身不遂、半死不活、半……”
“停停停,打住!”明.慧觉得耳边有一千只蚊子在嗡嗡,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他扶到轮车上。搀着沈明澈手臂的时候,明.慧发现对方身体不易察觉地紧绷了一下,便悄悄偏头瞟了一眼,他忽然觉得沈明澈好像在假笑,那些乖张浮夸的举止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底的难堪。
明.慧一向很能与旁人感同深受,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满肚子气一下子消了。
而就在明.慧愣神的时候,沈明澈慈祥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小光头,“嗯,真乖。”
姓沈的作完妖立马就溜,摇着轮车风驰电掣地逃离作案现场,明.慧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嗷”一嗓子追了上去。
“姓沈的我今天跟你拼了啊啊啊啊!”他定是疯了才会同情这个人模狗样的玩意。
佛祖恕罪,弟子今日要破杀戒了!
自从沈明澈来了之后,一直安静幽寂的庙里多了不少嬉笑打闹的声音,彼时他记忆尽失,天天没心没肺地从早哈哈到晚,只有一个傍晚,明.慧看见他茫然地坐在轮车上凝望落日,单薄萧索的身影仿佛要消融进如血残阳。
明.慧本很想说点什么,踌躇许久,最终却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默默离去。
虽然日子过得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但平心而论,明.慧还是很高兴寺里添了个大活人,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爱热闹的时候,沈明澈的出现无疑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况且这人虽然经常不干人事,但任谁都看得出他内里装了一副柔软的心肠。
又是一年雨季时,山里的雨来得很急,几乎没有预兆,一片云飘过来,顷刻的功夫便能将人从里到外浇个透。明.慧是按照师父告诉的时辰出门的,本不会遇上雨,可返回的途中耽搁了些时间,在寺庙外的竹林里被倾盆大雨泼了个正着。
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竹叶上,激起铮铮碎玉之声,明.慧既没带伞也没穿蓑衣,起初还用手在头顶遮一遮,后来干脆放弃抵抗,直接铆足劲往回跑。他边跑边胡思乱想,做和尚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淋湿了也不用洗头发,晾一晾脑袋就干了。
忽然间,幽暗的竹林里晃过一个白影,配合着阴风怒号的天气,颇有几分鬼气森然。不过,明.慧是不怕鬼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佛经里说“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所谓“撞鬼”不过是人们内心的影射。
那白影朝他徐徐而来,明.慧又往前跑了几步,看清那白影是什么后反倒吓了一跳——只见不远处沈明澈一袭素净白衣,散着头发,披蓑戴笠,一手撑着把伞,另一手拄着根竹杖,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
这时距离沈明澈醒来已经过了快一年,他身体已好了许多,活动也无需再借助轮车,只是从没出过寺庙的山门。雨天路滑,明.慧生怕这人摔出个好歹,连忙跑过去,刚想扶他一把,却蓦地止住了动作——尽管沈明澈从来不表露在脸上,但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被当作需要照顾的人对待。
沈明澈已经看出了明.慧的意图,却只是淡淡一笑,将手中的伞转了一圈后往他手里一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了,爱卿平身,免礼谢恩吧。”
明.慧闻言嘴角一僵——这都哪跟哪啊,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言罢,沈明澈嫌没玩够,顺手从一旁竹子上折了根细枝,假装自己拿的是柳条,模仿观音大士扬了明.慧一脸水。
明.慧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一把将竹枝从沈明澈手里薅走,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也不差多淋这一会儿了。”
沈明澈听了立马用一种非常无辜的眼神盯着他,直到把人家看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才缓缓道:“喜鹊都知道报恩,我稍微做点好事积德行善不行吗,就不能慈悲为怀鼓励一下?”
明.慧捋了半天才听明白沈明澈的意思,他觉得这人是真的很别扭,平时作妖的时候那叫一个没脸没皮,稍微表达点对别人的关心却要拐一百个弯,还非得阴阳怪气一下才舒服。
不过他无奈归无奈,心里还是挺受用的。我佛慈悲,明.慧没打算跟沈明澈一般见识。
沈明澈走不了太快,明.慧便默默放慢了步伐,两人一起悠哉悠哉地往寺里走。沈明澈又折了根带叶的竹枝捏在手里,明.慧见了立马与他保持距离,不过他这会儿倒是没洒水,转着竹枝忽然问道:“我最近读《金刚经》,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小师父。”
明.慧盯着沈明澈看了好一会,下了个结论,“你今天是不是忘喝药了。”
这姓沈的活爹会正八经儿请教佛法,如来的莲台都要坐不住了!
“吃了吃了,苦死了。”沈明澈回想起那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舌头一阵发麻,“我是正经儿想问你问题,你不答我就问你师父了。”
震惊归震惊,明.慧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伪,便道:“那你问吧,我看能不能答得上来。”
“《金刚经》第一品讲的是佛和弟子们的衣食住行。”沈明澈继续摆弄着手中竹枝,“里边说佛的戒律要求弟子们注意清洁身体,饭后将杨柳枝的茎干捻开了用于刷牙。”
明.慧点了点头,“是有这段没错。”
“所以我很好奇。”沈明澈故意卖了个关子。
明.慧无奈地接道:“你好奇什么?”
沈明澈将脸凑过来认真问道:“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杨柳枝是不是用来刷牙的呀?那撒出去的甘露不就是漱口水吗?”
明.慧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竹林里传来一阵如雷的咆哮和杀猪般的鬼哭狼嚎。
“啊啊啊疼疼疼!出家人怎么能打人呢!”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亵渎佛法的玩意!”
“疼!疼死了!救命!和尚杀人啦!”
咆哮声与鬼叫声直接穿过竹林传入寺里,老和尚正坐在大殿内诵经,听见吵闹声睁开双眼微微一笑——年轻真好啊。
沈明澈安安静静的时候真的像一个很乖的宝宝(姨母笑),这个阶段的小沈应该是除了小时候家破人亡之前最无忧无虑的了,但是。。。再美好的梦也是梦,终有醒来的那一天,宁静的生活并不属于沈明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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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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