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玉离开须弥山后才得知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三天,这期间她音讯全无,陆濯明让童疏宴带其余昆仑弟子回去,自己和柳青青一起在秘境外等她。柳青青刚一见她便倏地红了眼眶,却没上前打招呼,只原地恨恨地瞪了她一会儿,便一扭头吸着鼻子走了,也没告诉她去哪。
舒怀玉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把这蛇崽子得罪惨了,她心虚得不行,却实在拙于言语,又不善婉转于人际,只得任由她去了,等她什么时候不恨了不气了再说吧。
须弥秘境之乱宛如一个巨型炮仗,将勉强维持着面上平静的修真界炸了个措手不及,舒怀玉后来才知道在当时进入秘境的修士中,活着出来的不过十之一二。而逃出生天的人自然都不傻,多少猜出秘境的异动并非天灾而是**,大门派之间相互猜疑,迎来送往间处处透着说不出的微妙,没权没势的小门派纷纷找靠山依附,实在攀不上关系的便相互抱团取暖。
玄门暗潮涌动,朝堂也不太平,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龃龉自从那回千灯宴遇刺后便几乎摆到了明面上。皇帝年轻气盛,迫切地想收拢政权,而长公主守成求稳,皇权与军权的冲突愈演愈烈,而距离秘境之乱不足一年,皇帝便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重设开国以来被废的钦天监。
诏令刚一颁布,朝野一片哗然,先前皇帝虽有亲近玄门的倾向,甚至大兴土木在九州灵脉交汇之处建造祭台向天道祈福,可始终没与修士产生明面上的纠葛。钦天阁这些年风头极盛,皇帝大概是想借此压一压长公主的势头。虽有不少朝臣劝谏应以史为鉴,可从中获利者亦不在少数,诸如此类的奏折每日都如雪花般飞进太和殿,最终也均如雪花一般飞出。
有人心系兴亡,有人莺颠燕狂,书生报国无地,策论千篇扬灰风里,只叹儒冠误半生,不如扁舟一叶,相忘江海中。
舒怀玉知晓此等荒唐事时,第一反应也是京城的那位是不是被权力逼得走火入魔了,她不懂朝堂中的云谲波诡,但深知修士入朝不祥,钦天阁又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砰”地一声砸进水里,不知要激起多大的浪花。
钦天阁明面上从这事中占到了莫大的好处,几乎让外界怀疑秘境那事就是其在背后推波助澜,但钦天阁唯一的去尘修士,也就是阁主时不骞长年闭关,谁又有那样的修为能在飞升往圣留下的秘境中做手脚,各门各派抓不到证据,口诛笔伐一通后便不了了之了。而后没几年,长公主似是预见了什么,将唯一的女儿送去了逍遥门,远离帝王家的纷争。
这些年来,即便是舒怀玉也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浪潮翻涌而来时一人甚至一派的无力。如今的修真界中,当年风光一时互相制衡的六大门派早已变了模样——钦天阁一家独大,穹武剑派一边同忠犬似的摇着尾巴,一边又随时准备亮出噬主的獠牙,点苍山与东隅学宫相继衰落,栖凤阁低调地敛去光华,逍遥门做着遗世独立的仙客。而这一切的格局,似乎从当年北上除魔之时便悄无声息地布下了。
世上的灵气和魔气总是守衡的,大道衰而群魔起,随着几大门派在争权夺利之中相继衰微,北境的魔修再度蠢蠢欲动。当年星华宗将群魔收拢到一起,纵然形成一股令玄门百家忌惮不已的势力,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而言也是一副拘束邪祟的枷锁。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大小魔修整日混战不说,还将手脚伸向中州与北境的交界处,众多凡人与小门派不堪其扰。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兴于微澜之间。仿佛所有人的争权夺利都有理有据,仿佛所有人都在山雨欲来时拼命为自己筑起一座堡垒,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在与天争命,但仿佛所有人都是被大势卷着、扬着、拍打着的浮萍,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此乃兴衰,此乃历史,即便能飞天遁地,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得老老实实低头说一声“服气”。
然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曾经璀璨一时的群星纵然陨落,新的银河也终将重新高挂九天。人间再怎么风起云涌,太阳也照样东升西落,一转眼功夫,便是十年。
西境,栖凤阁地界,中秋。
西境三州是昆仑剑阁与栖凤阁的地界,昆仑常年不问世事,栖凤阁自从凤岐继任家主后便一改曾经奢靡张扬的作风,低调地韬光养晦了数十年,而近日来这九州之中最为平静的地方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举目青楼画阁、珠帘秀户,遍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不为别的,只因栖凤阁的家主大人要合卺了。这本也没什么稀罕,但偏偏家主大人的合卺对象是个男人,不过九州之上男风吹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至引来如此多的看客,但妙就妙在凤岐要娶的是昆仑阁主的掌上明珠。
“啪!”挂满大红绸子的茶楼中,说书人将醒木往往案上猛地一拍,“要说这栖凤阁的家主大人啊,那是一个艳色泼天,漂亮得惊心动魄、锋芒毕露,就仿佛那白灿灿的刀刃直刺你的眼儿,隔着老远瞧上一瞧,便痴了、呆了,说不出话来走不动道儿。”
说书人年纪看着不足而立,有些不修边幅,讲起本子来却相当老道,还时不时来一段拟声,配合几个动作,引得众人接连叫好。
台下有好事的看客喊道:“你可曾见过那家主大人否?”
说书人一拱手,夸张地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咱家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
此言一出,底下便有好事的人起哄道:“那您这双眼怎没被凤凰家主晃瞎了去?”
众人听了,纷纷哄堂大笑。
这时台下有人开玩笑道:“听说家主大人要娶的这位昆仑阁主首徒双目有疾不能视物,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此言一出,茶楼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了一瞬,一股无形的压力自说书人为中心蓦地扩散开来,但这禁锢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场众人都以为是自己一口气没喘上来,只有角落中一个清秀少年骤然绷直了脊背。
“非也非也。”说书人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手中折扇一晃,虚虚在看客们眼前点了一圈,“各位请听咱家娓娓道来。”
“要说这‘风雪剑’的掌上明珠啊,那是一个惊才绝艳,有着万里挑一的伴生法器,少时便在玄门大比之上大方异彩。”
台下有人不耐烦道:“这我们都知道,讲讲这两位是如何相识相知的?”
“你且别急!”说书人再度重重拍了下醒木,“君不见皎皎君子款款来,昔日伯牙拂琴,高深流水觅知音,而今有公子松下拢弦,抬眼惊鸿,蓦然间五百年风流业怨。”
说书人伸手在腰间一比划,“那时的小家主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鸡仔,还不到人家大腿高,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底下又有人起哄,“说得这么真,跟你见过似的!”
说书人笑着不置一词,又道:“接下来讲的可是重头,诸位看官听好喽——”
“且说这凤凰妖骨长成须得历五次天劫,家主大人少时命苦不受族里待见,自没人助他渡过这第一劫。诸位可知,那天雷劈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纵有铜筋铁骨,稍有不慎便作焦炭一捧!”
“而你们可知?家主大人既不敬天也不信地,纵使天要亡他,他偏要与天争命。”说书人讲到这里,神色中流露出一抹怀念,就仿佛他真的亲眼见证了一切似的。
“然他太过年少,纵使初生牛犊不惧虎,那虎又怎肯轻饶了他。”说书人语气低沉起来,发出一声悠长的嗟叹,“那叫一个惨烈,那叫一个悲慨。”
这时他语调忽然一转,柔情款款又哀婉缠绵,“第一次渡劫时,最后几道天雷是昆仑的那位公子挡下的,之后……便瞎了。”
满座寂静,落针可闻。
说书人环视一周,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满意,停顿了一会方才笑着接道:“诸位别急着伤心,这故事还有后续,还请听咱家细说。”
“不知诸位是否记着当年栖凤阁那场动乱?”
台下有人应声道:“晓得,晓得。”
“知道就好办了。”说书人点点头继续道:“昆仑的阁主大人为了爱徒的眼疾曾亲自请了药王谷的谷主,可那是天道降罚,就连能使白骨生肉的谷主都无药可医。”
有人问道:“连程谷主都治不了的病还有法子可救吗?”
“你别说,还真有。”说书人抖开折扇,故意不出声卖了个关子,直到台下众人不耐烦地催促,才悠悠地继续道:“栖凤阁嫡系血脉受天雷淬体而涅槃,凤凰的心头血因而可分去天劫的威力。”
“在栖凤阁当年的那场动乱中,小家主用老祖的灵骨取了自己的心头血,方使得昆仑的公子重见光明。”
台下依旧鸦雀无声,九州之上谁都知晓心头血是凤凰的命根子,竟说给出去就给出去了,不过仔细想来,这倒也符合家主大人的行事风格。
“还没完,诸位可知,昆仑的那位复明之后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说书人再度卖了个关子。
“是什么,快讲,快讲!”
他弯起眼眸,那笑容看上去简直称得上慈祥,“只四字。”
“吾妻甚美。”
台下再次没声了,这回的的确确是被震惊到了,昆仑阁主的大弟子君子端方,美名远播,怎么看也不是会调戏人的类型。
过了半响,才有人问道:“您这故事保真吗?若是随意杜撰,可是要被家主大人追杀到天南海北。”
就像那位写了《不虚生》的映桃先生一样。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说书人的语气颇为得意,“我有一位朋友,和顾阁主的爱徒关系甚笃,这些风流韵事也是他特意叮嘱我在这大喜的日子同诸位讲上一讲的。”
“敢问您这朋友什么来头?”
“哎呀,一听就是假的!”
“我倒是觉得这故事很合理……”
“啪!”
说书人醒木重重一砸案几,台下喧哗骤然止住,只听他拖着长腔道:“是真是假又何妨,诸位不过图一乐,听得高兴便是。劳烦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嘞——”
许是说书人故事讲得实在精彩,又或许是这喜庆的氛围使然,不少看客纷纷慷慨解囊,说书人的案几前一转眼功夫多了一堆灵石和银两。
“谢过诸位!”说书人郑重地长揖行礼,“最后,便祝这天下有情的终成眷属——”
这时,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快看!中州牡丹亭的杜娘子亲自带了班子来,说是要演那《不虚生》。据说是映桃先生亲自请的人!”
台下众人闻言纷纷往外涌,这戏虽好,但真正吸引人的却不是戏曲本身。映桃先生写的戏文比起说书人刚才讲的故事可谓是香艳非常,家主大人向来和他不对付,这大喜的日子对方上赶子来跳脸。这么大一个热闹,不看白不看!
刚刚还人满为患的茶楼瞬间冷清下来,说书人也不挽留,将看客打赏的灵石和银两收拾好,似笑非笑地看了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一眼,而后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说书人出了茶楼后,将折扇和醒木随意一丢,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板凳和一块牌匾,随后他寻了个人多的地儿将板凳一放,牌匾一摆,又从怀里掏出根黑布条缠在眼睛上,可谓是瞎得相当专业。
只见那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盲眼神算”。就是这神算把自己收拾得不太齐整,往路边一坐有点像乞丐。
方才茶楼里的那名少年走出时见到这副情状,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刚要扭头就走,却听那神算喊道:“小兄弟,算一卦不?”
少年礼貌地摇了摇头,“先生,我不信命。”
少年正要走,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不算卦,叙旧也不行吗?”
声音伴随着灵力波动,是传音入密。
少年转过身,只见神算将蒙着的布条往下轻轻一扯,露出的一只眼睛玩味地眨了眨,“十年不见,舒姑娘别来无恙。”
蓦然间五百年风流业怨。——《西厢记》王实甫
建议春晚给童疏宴留个名额,他和裴知春、沈明澈可以搭个台子一起上,节目名《三个男人一台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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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急景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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