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到极限了。”晏明殊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舒怀玉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破阵除了灵力之外还极耗神魂力量,后者与灵力不同,旁人无法给予,一口气毁去三十六个阵法还不能伤及灵脉,即便拥有与天道同源的力量,也太过勉强了。
他话音刚落,一股催山倒海般的灵力冲击以惊人的速度向众人袭来,晏明殊内心一惊,他自知以如今的修为很难在挡下这一击的同时全身而退,但想到阮冰心的嘱托,还是一咬牙迎上了时不骞的攻击,陆濯明也瞬间挡在舒怀玉和凤岐身前,五指猛地拨动琴弦。
下一刻,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力相撞迸发出的巨响令陆濯明和晏明殊在那个瞬间几乎失聪,但落到他们二人身上的冲击力并没有多少,不过是风声大雨点小。陆濯明看清拦下那一击的为何人时,不禁喊了一声,“沈公子,你……”
挡在他们身前的正是沈明澈,只是此刻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凤岐还要狼狈。沈明澈的发冠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被打散了,如墨长发在灵力冲击掀起的气浪中猎猎飞扬,那身素雅的白衣被刮划得凌乱不堪,陆濯明站在对方身后都能清楚看见从他前襟蔓延到后背的大片血迹。
鲜血从残破的袖筒中流出,顺着沈明澈纤细的手腕蜿蜒淌下,将照君雪白的扇面染上片片赤红,宛如一丛丛盛放的牡丹。即便有季月章的帮助,沈明澈还是担下了大部分压力,他以出窍后期的修为和早已迈入去尘之境的时不骞对抗,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沈明澈没有做任何掩饰,方才与时不骞对决时全无保留,对方很快就察觉出那熟悉的灵力和招数同一位“故人”如出一辙。
“你果然没死,星华宗主。”时不骞立于虚空之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沈明澈,语气却并非仇恨或蔑视,而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只不过如今的你可比当年差太多了。”
“是吗,但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可阁主你却时日无多了吧。”沈明澈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对时不骞展露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薄薄的嘴唇被晕开的鲜血染得殷红,为那个原本活泼烂漫的表情平添了几分邪嵬之气,却愈发有一种颠倒众生的美感,不似牡丹,反倒像是罂粟。他受的伤其实一点也不比凤岐轻,坚持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但即便声音有些孱弱,嘴上功夫也绝不肯输去分毫。
沈明澈一番充满挑衅意味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时不骞的痛处,对方的神色明显冷了下来,“嘴硬!我先杀了你们,再杀了她……”
然而还不等时不骞话音落下,照君扇面“啪”地一声合拢,宛如利剑般以极快的速度直冲他眉心刺去,时不骞单手将折扇架住,但当他看清沈明澈的表情时,还是不禁心惊肉跳。
“敢碰她一下,我杀了你!”沈明澈那双澄澈如春水的眼眸中此刻涌动着森冷杀意,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如此狠厉可怖的神情会出现在这般明丽动人的面容上。
每个人都有绝对不能触及的逆鳞,沈明澈也不例外,他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极好相与,但凡是在北境呆过的人都知道,想要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群魔乱舞之地脱颖而出,靠的绝不仅是修为,更不可或缺的是那股狠厉。
沈明澈平日里总是自然而然地收起锋芒,不熟悉他的人甚至会觉得此人身上带有几分孩童般的活泼天真,可无论看起来多么人畜无害,他曾经可是将北境群魔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星华宗主啊。
“杀我?”时不骞那张堆满褶皱的苍老面容阴沉得可怕,浑浊的双目中闪过一抹不祥血光,令人丝毫联想不到这曾经是一位会拱在草丛中找猫的慈祥老者。
他宽衣广袖被呼啸的狂风高高鼓起,枯瘦的手臂骤然发力强行将沈明澈的折扇拨开,“你找死!”
***
西境与南境之交。
随着灵脉与阵法的逐渐分离,舒怀玉的神魂力量迅速消耗,等来到最后一个阵法所在之处时,她原本凝练宛如实体的元神已经变得半透明。
最后一个阵法位于西南十万大山的边缘,因为妖修的常年盘踞,正统玄门鲜少踏足这片广袤无际又神秘幽深的森林。舒怀玉能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愈加昏沉,这是神魂力量即将告竭的前兆,但迟则生变,她根本顾不上调息,直奔时不骞布下的阵法而去。
就在这时,火红的羽毛忽然自漆黑的夜空簌簌飘落,舒怀玉抬头时恰好与一位身量颀长的女子对上视线。那女子看见舒怀玉,一蓝一金双色重瞳中掠过一抹意外的神色,“是你?”
许是当年在点苍山那股萧瑟寂寥的剑意令她印象十分深刻,即便仅有两面之缘,长离依旧记得舒怀玉,只是当年长离虽觉得舒怀玉剑法精妙,但她眼光一向很高,只将对方视为一个勉强过得去的小辈,没成想十年过去,那人竟已成为高山霜雪。
舒怀玉其实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长离,对方桀骜了数百年,为人处事横行无忌,一向对玄门百家嗤之以鼻。她拿不准长离是来帮忙还是来捣乱的,刚想赶紧绕开,却听对方道:“聚灵阵已经准备好了。”
她闻言身形一滞,转头看了对方一眼,长离并没有转身,一袭红裙在夜空中翻滚如焰,“我不信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更看不上天闻阁那破铃铛……”
“只是不想看九州生灵涂炭罢了……”
***
中州,京城。
“师尊停手吧!”季月章一抖手腕,手中长鞭迅速解构成无数细小的莹白文字,瞬间在时不骞周围重新勾连组成一条锁链,将其捆了个结实,然而下一刻,时不骞保持着被束缚的姿势,周身遽然爆发出一股强横灵力,直接将文字锁链震了个七零八落。
时不骞也没想到以他去尘的修为能被这几个小辈困上这么久,他清晰地感知到融合灵脉的阵法正逐渐土崩瓦解,内心愈加焦躁起来,他隔空对沈明澈推出一掌,紧接着迅疾地向舒怀玉飞身掠去,不能再拖了,他必须立即杀了这个小姑娘。
只听“铮”的一声弦响,陆濯明怀中抱着的蜉蝣琴五弦齐断,蕴含着凌厉杀伐之气的音波自鲜血淋漓的指尖骤然泻出。整个京城之内,暂且不说凡人,就连修为不足出窍的修士都被这声石破天惊的琴音震得头晕耳鸣,可这一声绝弦之音也仅是拖慢了时不骞的速度而已。
时不骞抱着对舒怀玉一击必杀的决心,甚至没有分神去挡陆濯明的琴音,双耳直接被震得流出血来,他并指成爪向舒怀玉的天灵盖抓去,这足以令山崩地裂的一击若是落到人身上,绝对能让其尸骨无存。
这时,一道白影极快地闪现于时不骞和舒怀玉之间,沈明澈迅疾地一把将舒怀玉揽入怀中,照君以攻代守直指时不骞的掌心,两股灵力碰撞的瞬间高下立分,沈明澈已是强弩之末,硬生生接下这一招时直接呕出血来,巨大的力道自照君传到他执扇的右手上,“咔嚓”一声脆响中腕骨骤然崩断。
沈明澈与时不骞一击即分,抱着舒怀玉连退了十余丈远,然而下一个瞬间时不骞已逼至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正抬手酝酿下一击。沈明澈深知如果再度强行接下对方的攻击,与他灵骨相连的照君必然会折断,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用骨折的右手握着那柄玉骨折扇迎了上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时不骞的身形顿住了,沈明澈敏锐地抓住这个转身即逝的空档抽身疾退,于此同时,他怀里抱着的人倏地睁开双眼——舒怀玉的元神归位了。
还没等沈明澈说话,她便率先道:“灵脉已经彻底分离了。”
沈明澈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方才打斗中一直强行按下的伤势也随之爆发,他面色一白再度偏头吐出血来,若不是舒怀玉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这人差点一头从天上栽下去。
“我就说嘛,有我们家小仙君出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即便伤成这样,沈明澈张口第一句还是插科打诨,然而当他与舒怀玉对上视线时却突然没声了。那双熟悉的桃花眸中流转过淡淡的金光,沈明澈以与舒怀玉朝夕相处的直觉敏锐地意识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乍一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仙君,你怎么了?”沈明澈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中带着几分侥幸般的期许,然而舒怀玉的下一句话将他的幻想砸了个稀碎。
“我继承了师祖的道。”
沈明澈呼吸一滞,那一刻心神巨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中,五脏六腑碎了个稀烂,他再清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眸中的光骤然暗了下去,却还是强撑着挤出一个微笑,“嗯,我知道了,没事的,没事的……”
舒怀玉并不觉得对方没事,因为沈明澈看起来就快哭了,她知晓对方难过的原因,但心中却难以激起什么波澜,只是对沈明澈的悲伤感到同情和怜悯,若换做是其他人,她也会这么觉得。
“抱歉。”舒怀玉将视线从沈明澈身上收回,投向远处的时不骞,全部阵法被破,他自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反噬。如果说时不骞方才给人的感觉只是阴冷,那他现在的样子可谓是状若狂魔了。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披头散发地伫立于虚空之上,目眦欲裂地看着空中重获自由的金色龙影。
“不、不可能……”他全身上下剧烈颤抖着,双目血丝遍布,眼底那抹血光迅速将整个瞳仁染得赤红,苍老面容上堆积的褶皱竟层层皲裂开,紫黑色的血珠从裂口中渗出,为其狰狞疯狂的血腥神情更添一份可怖。
“他这是……走火入魔了。”晏明殊不禁攥紧了袖袍中的拳头,在场众人里唯一能跟时不骞僵持的沈明澈已是强弩之末,舒怀玉方才为分离灵脉消耗了过多神魂力量,以他们剩下几人根本阻止不了近乎疯魔的时不骞。
“你师父还没好吗?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来,磨磨蹭蹭是要出嫁去吗?!”季月章急得直跳脚,言语中也不顾上客气,“九州还活着的修士里除了师尊就大司命一个去尘了!”
晏明殊被当头吼了一句却哑口无言,他知晓以师父的本事应该早就预料到如今的局面,但实在不解阮冰心为何迟迟没有现身。
时不骞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脱离束缚的灵脉,突然仰天大笑了几声,那笑声嘶哑低沉,宛如两片生锈的铁皮相互剐蹭,临到最后干涩得几乎听不清楚。
“天道!你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时不骞笑罢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空,仿佛通过苍茫渺远的长夜与某个存在对话,他怒吼着、咆哮着,恨不得将五脏六腑连着经年的愤懑一起吐出。忽然间,时不骞噤了声,垂下头,形如枯槁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旁人以为他在无声地狂笑,可当其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庞时,干瘪的眼眶中倏地淌下两行血泪。
“师尊,求您停手吧!”远处,裴微站在楼阁坍塌而成的废墟上冲时不骞喊道,颤抖的嗓音中浸满凄凉。疯魔的老者循声瞧见这个他素日来最中意的弟子,不但眼神没有恢复清明,反而嘴角抽动几下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就像是一块皱皱巴巴的破皮子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
“好啊,好啊,连你也……”他的表情说不上是悲伤还是愤怒,然而下一刻,一切情感都从他脸上骤然消失了,就像大笔一挥抹去所有痕迹,“毁吧……”
舒怀玉心中警铃大作,不顾神魂虚弱,内府中残余灵力尽数涌出,在空中飞快凝聚成一张不断延展的屏障,其余几人也迅速反应过来,心有灵犀地将灵力注入其中。就在灵力屏障刚好将整个京城笼罩时,时不骞突然嘶吼一声冲向空中巨大的龙影,宛如一只壮烈扑火的飞蛾。
然而,就当他准备自爆内府毁掉灵脉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灵脉不但没有躲避,反而张嘴一口将时不骞吞了下去。
“啊?啊?这、这……”季月章目瞪口呆地望着空中甩着金色尾巴的庞大龙影,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灵脉还吃人吗?!”
废话,它当然吃!季月章一头雾水,但之前险些被灵脉同化的舒怀玉却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不骞的阵法融合了一部分灵脉,虽然舒怀玉及时毁去了阵法,但对方身上多少沾上了一些灵脉的力量,鉴于灵脉以大欺小吞噬“同类”的前科,时不骞自然成了它的首要目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淋漓挥洒的鲜血,去尘修士,一代大能,就这样没了,连半个声响都没发出来。不知是可叹、可笑,还是可悲。
吞噬完时不骞的灵脉垂下巨大的龙头,金灿灿的大眼睛意犹未尽地盯着下方众人。
“它、它要干嘛?”季月章用拳头捶了捶晏明殊的肩膀,“该不会没饱吧……”
晏明殊紧攥的拳头上骨节一阵发白,由于灵脉的存在过于理所当然,并且钦天阁闹出这桩幺蛾子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忙着解救灵脉,因而都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那供养了九州大地成千上万个春秋的灵脉可能并非自愿为之。被封印了如此之久的龙魂重获自由后首先想要干什么呢?
答案不言而喻。
更何况灵脉方才咽下得根本不是什么“好果子”,虽然二者在力量上对比悬殊,可灵脉既吞噬了时不骞,免不了要消化对方的道心,坏就坏在——时不骞走火入魔了。灵脉身上的龙鳞间隙中不断溢出丝丝缕缕的黑雾,黑气如蛛网般缠绕在它的身上,那对璀璨夺目的金色龙眼中逐渐泛起淡淡的血光。
很显然,被魔气侵蚀的灵脉要开始复仇了,对象是九州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灵脉:嗝,没饱,还要,吸溜吸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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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灵脉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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