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三:师父(六)[番外]

那日离开旧都后,葛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海县——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他置办了个又小又破的院子,曾经那个文可登新科的小世子,武可平一方的大将军,如今委身于东海边上的一座小县城里,做了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心情好的时候便指点一下打群架小孩的拳脚功夫。

五年过去,他未娶妻,也未生子,倒是养了一窝子狗,每逢初一十五便牵着他的狗儿子、狗闺女去露天搭的台子听戏。那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梁代齐立的故事,他也跟着摇头晃脑,没心没肺地喝几道彩,只是偶尔在落日余晖中会盯着那如血残阳沉思片刻,像是在追忆那个渺远的曾经。

而在与尘世隔绝的秘境中,待到宁晏清突破凝神的关卡,齐朝已经覆灭了三十余年,彼时的少年已褪去青涩,长成了恬淡宁静的青年。修为抵达凝神便可御剑,他也就可以出去了。

宁晏清在谢桓的一手教养下长大,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越来越像他,但正如当初谢桓应允的那样,他并未强迫宁晏清走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也没有要求弟子了断尘缘,甚至当对方提出想去看一看昔日旧友时,还帮他算出了那人的住处。宁晏清不明白谢桓的用意,即便一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也始终不懂谢桓。

他刚学会御剑没多久,飞得还不是很快,离开归墟时尚是清晨,等到了葛平的住处时,山光已然西落。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飞不熟练,还是近乡情怯。

宁晏清驻足于一座简陋的小院门口,却没急着进去,院门没有上锁,站在门口隐约能听见灶房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不用亲眼去看就知道那一桌子必是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这般饱含着乡土气息的声响于他而言是陌生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当年,他沉浸在这称不上悦耳的声音中,神色不知不觉间柔和下来——不愧是那个人,将一个人的生活硬生生过出了一家子的模样。

宁晏清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跨过那塌了一角的门槛,三十载岁月春秋奔涌而去,尘封已久的少年记忆再度鲜活起来。他此时已将隐匿身形的符咒解除,院子里两只大黄狗见有人进来,连忙履行起看家护院的职责,“汪汪”地吠个不停。

“别叫啦,刚刚不是喂你们吃饭了吗,我看看谁来了啊——”男人慵懒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卷着烧饭的烟火气扑了宁晏清满脸。

葛平拎着根水灵灵的黄瓜从屋里晃荡出来,许是因为他五官本就深邃又棱角分明,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雕琢的痕迹,除了两鬓星白、眼角添了些细碎的褶皱,他其实并不像已至天命之年。

见到来人时,葛平蓦地愣在原地,连手中的黄瓜被狗趁机啃了一口都浑然不觉。良久,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道:“你是殿下……”

宁晏清被他略带颤抖的嗓音激得鼻子一酸,刚要喊一声“易安”却听他道——

“……的儿子?”

好好一个故人重逢的感人场面被这个煞风景专业户毁了个干净,宁晏清一句“别来无恙”到了嘴边生生被气成了一声忍无可忍的咆哮——

“你才是儿子!——”

葛平一动不动地盯着宁晏清,直到手中黄瓜被狗啃得只剩了个蒂,才反应过来灶台上的火还烧着,连忙一阵风似地刮进厨房将那盘烟熏火燎的小黄鱼抢救出来。宁晏清扑哧一声偏头笑了,他也没闲着,趁着葛平收拾灶台便麻利地翻出两副碗筷摆好,又丝毫不见外地把墙角的酒坛子拎了过来,略带浑浊的酒浆填满了两个空碗。

他们收拾的时候谁也没跟谁说话,随意得不似阔别多年、险些阴阳两隔的旧友,仿佛又回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年时代,直到面对面坐到桌前时才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葛平神色复杂地看着曾经万人之上的殿下熟练地干着这些家务事,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挤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我怕不是在做梦,你这些年是被拐到哪当侍女去了吗?”

宁晏清修行多年,自以为心性不可同日而语,却还是被对方一句话差点噎死——这人是该好好醒醒了,可能还需要两个大巴掌。

还没等他出言解释,葛平再度语出惊人,“还是娶妻生子过日子去了?”

宁晏清的脸色已经从无语变得惊悚了,“妻”和“子”,无论哪个与“师父”二字放在一起都显而易见的大逆不道,如果非要选一个,他宁愿是自己给谢桓当儿子去了。

“殿下息怒。”葛平瞧见对方举起来的手,连忙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讪讪地笑了笑。

“我现在随师父修行。”宁晏清有些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心里却十分松快——三十多年过去,对方依然没有变,即便睽违已久,他们仍能毫不生分地像少时那样插科打诨。

“那挺好的。”葛平已经不敢接了,他方才一通没头没脑的胡乱编排险些让人家顶了个欺师灭祖的罪名。

“殿下……那日之后,你究竟怎样了?”葛平端详着宁晏清那显然与年岁不符的年轻面容试探地问道。虽然他自己也没老到哪去,但这位昔日旧友实在年轻得过分了,充其量算是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而已。

闻言,宁晏清露出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笑,“易安,我现在的名字叫‘宁晏清’。”

一碗浊酒下肚,他挑挑拣拣地将当年太行山一役后的种种娓娓道来,隐去了一切关于归墟的信息,只道有位高人出手相救,收自己为徒。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呢,怎么现在也没成个家?”宁晏清将碗中的酒饮尽,把话头抛给了葛平。

葛平幽怨地瞪了宁晏清一眼,苦大仇深地道:“您这是访友还是催婚来了?要是我老母还在,您俩恐怕能聊到一块。”

宁晏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知道葛平潇洒自在惯了,恐怕天底下没有哪家姑娘能拴得住他。

只听对方感慨道:“唉,想当年在京城时,无数达官贵人踏破我家门槛来提亲,但我偏不慕荣利,也不好美色……”

宁晏清本以为葛平要说自己高风亮节、一心投身社稷,可没成想他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我这京城第一美男子就是美色本身啊。”

宁晏清:“……”

多年不见,此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

“我虽未娶妻,但膝下也儿女成双。”葛平朝门外喊了一声,“大饼、二条,进来!”

他话音刚落,那对四脚的“狗儿女”便“啪哒啪哒”地迈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冲着宁晏清将尾巴摇出一串残影。

宁晏清神色复杂地摸了摸毛孩子的颈窝,沉默半响方道:“易安啊,你说要是让当年学宫文院教我们读书的徐先生知道你这么个起名法,他老人家会不会被活活气死?”

“倒是不会气死,但能气得连胎都顾不上投,马不停蹄地从地府回魂给我念上几宿的四书五经。”葛平摊了摊手,言语间颇有几分没心没肺的意味。

宁晏清闻言怔愣了片刻,“徐老已经百年了?”

“嗯,就前几年的事,那时候我还在京城里呢。”

又一阵沉默后,宁晏清叹息道:“那我今天还真来对了。”

“是啊,要是你再闭几次关,我坟头草都三尺高了。”驰骋过沙场的人往往不避讳生老病死,言至此处,葛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哎,等我死了之后,你能不能给我超度超度,保我来世投胎于富庶人家,一生吃穿不愁,只用玩乐就行了。”

宁晏清听见这话,被一口酒呛得死去活来,“咳、咳……你能有点志气吗?况且我是修士,不是和尚,你要是想投个好胎不如做点好事,多去庙里烧烧香。”

“什么志气不志气的。”葛平再度将酒碗满上,抿了一口后接着道:“你我所愿无非山河无恙、天下太平,倘若人人安居乐业,哪有那么多功业需要建?”

葛平的人生经历堪称一段足以写进戏文话本中的传奇,他少年时做过珠帘绣户里锦衣玉食的王孙,青年时当过铁马冰河中号令三军的主帅,他靠祖荫于前朝世袭过爵位,也凭真本领在新朝被封为开国第一位侯爷,如今阅尽千帆归来,依旧初心不改。

宁晏清被其一番话说得眼眶有些湿润——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简简单单八个字,世上却有几人能始终如一?

他不禁感慨道:“易安,要是人人如你便好了。”

葛平颇为惋惜,“此言差矣,他们或许学得来我的品格,却学不来我风流倜傥的十分之一。”

宁晏清:“……”

这世上还是不要人人如他为妙!

葛平的酒量并未随他年岁渐长而有所增加,半坛浊酒下肚,人已经醉得不知东南西北,趴在桌上会周公去了。

宁晏清知道,这个时候他该走了。他从屋里扯了条半新不旧的薄毯给葛平胡乱一披,本想把碗筷也收拾了,想了想却又放下了。他看了眼门边依偎着睡成一团的“大饼”和“二条”,暗自觉得好笑——半夜走个人都没动静,能看什么家、护什么院?还真是当孩子养了。

他回望了一眼静谧安宁的小院,随后步入昏茫夜色。

葛平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他迷迷顿顿地睁眼打了个哈欠———昨晚好像梦见了一位旧友,两人在梦里还喝了顿酒,似乎还讨论了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这都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揉着酸痛的脖颈站了起来。

然而,葛平刚一起身便愣住了——他怎么趴桌子睡的?这桌上怎么还有两副碗筷?他顿时吓得一激灵,宿醉彻底醒了过来,昨夜断片儿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至,他怔怔地看着满桌狼藉,良久之后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门外的犬吠声将他重新拉回了现实,他出门给一双儿女的碗里盛满了狗饭,一边顺着狗毛一边嘀咕道:“你俩命真好,认了个神仙亲戚。”

伺候完小的,葛平叼了个馒头,拿上门口的破书袋子,火急火燎地赶去县里的私塾给小孩上课去了,一路上饭都快颠出来了才堪堪没有迟到。

或许年少时就没个正形儿的“京城第一美男”,就算长大以后教书育人,也很难做个做个正经先生吧。

夏去秋返,冬去春来,岁月轮转,又是四十余年。

东海县的葛老塾师在七月初七没了,享年九十五岁,本是喜丧,可偏偏撞上牛郎织女下凡,不知算是吉利还是晦气。老先生孑孓一身,无妻无子,但好在教了几十年的书,也算是桃李满门,不愁身后事没人操办。

按照礼制,棺桲下葬前得随送葬的队伍绕着县城走一圈。葛老先生一大早便出殡了,几个披麻戴孝的壮丁抬着棺材,雇来的喇叭班子拿了几个大子儿,鼓着腮帮子将唢呐吹得震耳欲聋,生怕棺材里躺着的老先生耳朵背听不见,几个生前与其感情深的学生代替了孝子孝孙,挎着篮子往外撒纸钱。

七月初七宜嫁娶,葛老先生的丧事刚好撞上了县里的一门亲事,送葬的和送亲的队伍在并不宽阔的土路上狭路相逢,彼此谁也没搭理谁,都把对方当空气。两支八杆子打不着的队伍在《哭五更》与《抬花轿》的二重音中错身而过,混在一起的白色纸钱与红色喜字被一众人马踏进了土里。

待到《哭五更》的余音绕遍了整个县城,葛老先生的灵柩方才下了葬,戏班子唱过了,学生哭过了,纸钱烧过了,待一干人等离去,已是暮色四合。

寂静的墓园中一道影子如鬼魅般闪过,偷吃贡品的野狗见了,差点吓得给老先生的坟头画一张地图。

那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落在新坟前——面冠如玉,发白似雪,不是鬼魅,竟像个翩翩谪仙。

宁晏清朝一旁瑟瑟发抖的野狗柔和一笑,然后……从贡品里捡了个两个大馒头扔给那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短毛畜生。

“走吧,是叫葛平的人送的,记住啦?”宁晏清指了指石碑上的名字,那狗子呜咽一声,叼着馒头踏着“啪嗒啪嗒”的小碎步走了。

看那野狗走远了,宁晏清摩挲着粗粝的石碑轻声道:“易安,你别生气,我这是帮你记一桩功德,你马上要投胎转世,刚好用得上。”

石碑不会说话,但墓前的野草却被不知哪来的风吹得沙沙作响,好似一个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不住地骂骂咧咧。

宁晏清手掌一翻,拿出一柱香来,他指尖一股灵力涌出,香没见明火竟自己着了。他将其插在坟前的香炉上,那香燃了一会,飘出来的烟没有散在风中,反而在香炉上方兀自聚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铭文,待香燃尽了,铭文也成了形,从里到外共有九层,一圈套一圈地流转着,隐隐闪着金光。

“这是我跟师父讨的。”宁晏清对着墓碑解释着,就像那长眠于此的人真能听见似的,“是符咒的一种,叫「往生咒」,可保你来生平安喜乐。”

之后,宁晏清没有再出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坟前盯着那悬在空中的铭文,神识沉浸在经年的往事中,流转过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歌舞升平的锦绣丛,金戈铁马的生死场,与东海边又小又破的院落。

刚得知葛平死讯的时候,宁晏清仍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对修士而言,凡人的一生真的过于短暂了。几十年的清修令他对死亡的感知逐渐迟钝,如今坐在昔日旧友的墓前,那个字眼才再度撞进他的世界。

死了,就是没有了。

葛平死了,东海县少了一位老塾师,宁晏清少了一位旧友,也偏偏是那唯一一个。除他自己以外,最后一位见证两朝轰轰烈烈往事的人故去了,那段岁月终被世人淡忘,曾经的少年储君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史书上的墨迹。

萧宁真正地死了,活下来的人是宁晏清。

过了许久,夕阳沉入地平线,天光彻底暗淡下来,宁晏清视线落在炉中即将燃尽的香上,陈年的记忆忽然掠过心头。那人似乎说过“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死在你之前”,兜兜转转,终究是一语成谶了。

他望着香头上那点微弱的火光,口中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调,那是几十年前曾在前朝旧都风靡过的曲子,“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故人不见,旧曲重闻。他明明唱歌走调。

最终,他掐了个法诀,盘旋在香炉上方的往生咒蓦地沉入那座新坟中。而后,便走了。

一桩老塾师的白事耽误不了县里年轻人过七夕,白天在葛平坟头号完的戏班子晚上把衣服一换,在临时架起的戏台子上唱起了《牛郎织女》,可谓是业务广泛。

宁晏清隐去身形在喧闹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忽然便怔住了——谢桓站在鼎沸的人声中静静地看着他。宁晏清十分诧异,虽然谢桓从来不提,但这些年来他隐隐感觉到,对方与归墟秘境冥冥中似有某种联系,谢桓不会轻易出门,不知是不想还是不能,这是他入门后第一次见对方离开归墟。

谢桓没有做什么,只是用灵力给自己的弟子传音,“回去吧。”

他的眉眼依旧很淡。

宁晏清注视着谢桓那张太上忘情的面孔,突然明白了什么——谢桓从未要求他了断尘缘,甚至没有阻拦他探望旧友,因为对方早就知道死亡自会将一切带走。

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

宁晏清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宽衣广袖中的手不禁攥紧了,良久后才虚脱般地松开。

光阴流转,又过百年。

谢桓消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他道心圆满飞升了。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他的道合该如此。

宁晏清亲眼看着谢桓与天地融为一体,一直以来禁锢着他的无形之物随着对方的离去而消失,他没有十分悲伤,也没感到解脱,只是心里有一块蓦地空了,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谢桓其实说的很对,有些东西就是会被一个人的离开带走。

尽管观念不合,谢桓照料了他二百年。

谢桓飞升时曾将归墟的传承交给了他,宁晏清在知晓师门的秘密时方才恍然,其实谢桓一直以来也在守护这世间,和归墟的列祖列宗一样。他本可以做一散人,逍遥天地间,而不是终生面对青山,缄默不言。

在最后一刻,宁晏清终于开始试着理解谢桓,但为时已晚。

也正是在那时他才意识到,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谢桓都已在无形之中将自己如刀痕般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或许是想留下一些活过的痕迹,又或者是单纯地有些寂寞了。谜底他无从知晓,永远不能了。

很多年以后,宁晏清从尸山血海中领回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牵着少年的手和他一起走过山门前的三千石阶,而后在尽头处驻足片刻,回望来时路。之后,他又目送着亲手养大的少年怀揣着道心离开归墟,走入人间。

再后来,他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和第四个,他欣慰地看着最小的弟子继承了自己的衣钵,成为了锋锐无双的剑修。养育这些孩子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象,谢桓抚养他的时候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宁晏清终其一生都在济世救人,可如果有人问他,他便笑笑,“我没有度任何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柏舟》

其实写这六篇的时候一直在想,谢桓对于宁晏清算不算一种无形的控制,就像许多长辈对子女那样。何止是宁晏清不懂谢桓,就连我也不懂。

后边的番外是凤岐和陆濯明的故事,同样发生在正文时间线之前,简而言之就是这俩人咋好上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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