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栖凤阁设宴招待昆仑弟子,并邀请他们留宿一晚,赵持作为几名弟子中辈分最大的,被当成门面推了出去,被迫演了一场“三推三就”。
赵持的师父在昆仑是出了名的“苦行僧”,他本人在师父面前耳濡目染多年,几十年如一日地秉承“艰苦奋斗”的作风,因此对栖凤阁的奢华排场颇为看不惯——把清修之地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但没办法,眼下在人家的地盘上,他只能面上强颜欢笑,心里骂骂咧咧。
陆濯明同样不擅应付此等虚与委蛇的场合,一边端着“温良恭俭让”的儒雅风度,对上谁都充当“好好先生”,另一边在心里开小差,心思飘到九霄云外——今天遇见的那孩子应是栖凤阁的嫡系宗室,怎么席间没见着他?
直到夜宴结束,凤岐还是没有出现。赵持作为在场面上周旋的“主力”,憋了一肚子火,差点等不到玄门大比,恨不得现在就把栖凤阁这几只长尾巴八哥的毛给剃了,几个师侄轮番忙着给他顺毛,陆濯明因此落了单,走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回客房的路——昆仑第一路痴的名号诚不欺人。
陆濯明从小到大迷路已经迷出了经验,这种时候跃上屋脊从高处找是最快的,但这毕竟是在别人家里,深更半夜在人家屋顶上跑来跑去多少有失礼数,于是他便只好继续两眼一抹黑地在地上乱撞,希望能碰见栖凤阁弟子给自己指路。
只不过他胡乱转悠了半天,非但没遇见一个活人,周遭氛围反倒愈加诡异。栖凤阁内的建筑是典型的南国风格,刚入山门时一路上三步一水榭,十步一高阁,无不精致典雅,而现在眼前的房舍却十分稀疏,并且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严肃。
正当陆濯明思索时,他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一声弦音,和下午凤岐触发的那道声响别无二致,他也没多虑,意外之余眉宇间掠过一抹喜色——总算找到个认路的人了。
他循着琴音七弯八拐,终于在一间低矮的房舍前停住了,那屋子不高,像个扁扁的长匣,其中一面墙壁上分布着密集的窗户,窗子不宽,只有成人的巴掌大小,即便夜空晴朗也照不进几缕月光。
事到如今,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这地方不同寻常,陆濯明绕到正门,一抬头便见一块高悬的匾额——「戒堂」。他恍然大悟,这里应是栖凤阁规训犯错弟子之处,昆仑剑阁也有类似的地方,只是此地比起昆仑的更像是关押囚徒的牢狱。
明白自己身处何处的同时,陆濯明眉毛不禁蹙了起来——那孩子犯错了?可对方的年纪放在凤凰一族不过是个捏都捏不起来的小雏鸟,能犯什么大错,至于关到这种地方?
这时,他脑海中的琴音再度响起,这次更为清晰——凤岐就在不远处看着他。陆濯明在灵感的指引下行至一扇窄小的窗前,他透过那逼仄的窗口向内望去,漆黑的小室内,唯有一双金色的眼眸分外明亮,仿佛熔炉中缓缓流淌的金沙,被最炽热的火焰煅烧过,依旧不减光华。
那无疑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甚至被死寂的黑暗衬出了几分惊心动魄,与之四目相对时,陆濯明竟微微屏住了呼吸,脑海中闪过一瞬的空白。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将脸颊贴在狭窄的窗口,担忧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凤岐抱膝坐在房间一隅,只是幽幽地盯着他不说话,陆濯明只得再度问道:“我放你出来?”
这回凤岐终于开了口,只是依旧惜字如金,“不用。”
“那你为何引我至此处?”
又是一阵沉默。
陆濯明见对方没有反应,思索片刻后直接走到戒堂的大门前研究起门上的禁制来,他并指点在门上,灵力自指尖注入,古朴的大门上立即浮现出一串纷繁复杂的铭文,似是一个微缩的阵法。
就当他思索怎样将这阵法解开时,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你也懂符咒阵法吗?”陆濯明对于这孩子忽然跟自己搭话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应道:“我是乐修,不太懂这些,但我有一位师兄熟谙此道。”
他边说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张传讯符,对着门上的阵法照葫芦画瓢将其拓了下来,过了半响,他手中的传讯符一亮,另一个阵法跃然其上。于是,他再度一笔一画地将传讯符上的内容用灵力描到了门上,最后一个铭文落下时,门上两个阵法竟旋转着咬合在一起,宛如拼图般严丝合缝。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那两个阵法分别相当于门锁和钥匙。
陆濯明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他用神识往深处探了探——眼下在这里关禁闭的只有凤岐一个人。这座狭长的房舍被墙壁分为十余所鸽子笼似的小隔间,空气中弥漫着阴湿的霉味,脚边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有老鼠跑过。若非亲至此处,陆濯明委实难以相信这样一所建筑会出现在处处雕梁画栋的栖凤阁。
在逼仄的小室里,他找到了凤岐。陆濯明其实很难将眼前的空间定义为“房间”,那方寸之地狭小得甚至不容成年男子躺下,难以置信之余,他心里竟久违地升起了一股火气。
“出来吧。”他强行压下纷乱的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
凤岐站在黑暗中盯着他的眼睛,半响后方应道:“会被发现。”
陆濯明上前一步在凤岐身前蹲下,视线与之平齐,他伸手轻轻捋了捋小孩火红的长发,指腹无意中擦过对方的脸颊时,那孩子的身体几乎反射般地颤抖了一瞬,却终是没有躲开。
“不会,要是怕被人知道,不妨今晚去我那将就一下,夜里太冷了,大不了我明天一早悄悄送你回来。”他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孩子,轻声道:“出来吧。”
凤岐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犹疑之色,沉默良久后,他低着头不吭声地往外走了一步,陆濯明见状笑了,一张手臂将他揽进怀中抱了起来。凤岐显然被对方此举吓了一跳,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幼犬般拼命扑腾,陆濯明轻柔地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附在他耳边道:“别害怕。”
孩童柔软的身体抽动了几下,竟真的渐渐安分下来,陆濯明笑着轻捏了一下他尚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怎么去客房,带路吧。”
有了凤岐的指引,陆濯明很快便返回了住处。说是“客房”其实是一座精致的院落,里边给每个昆仑弟子都安排了一个带小厅的大房间。此时已夜过三更,几位同门早已歇下,陆濯明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带上。
他回头见凤岐局促不安地站在房间一角,便笑着屈指敲了敲床沿,“坐这。”
那孩子板着脸咬了咬嘴唇,杵在原地不动,陆濯明依旧很耐心,他见对方没有反应,便打趣道:“怎么,要我抱你过来?”
“不用。”凤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别扭扭地小跑到床边坐好,僵硬得宛如一个蹩脚的提线木偶。
陆濯明转身将被褥铺好,随后褪下外袍和中衣,将发冠打散,如墨长发顺着指尖倾泻而下,整齐地垂到腰际,他见凤岐仍在床边坐得板正,便问道:“你睡觉不脱外衣吗?”
“不。”凤岐不仅没脱衣服,反而将袖子使劲往下拽了拽。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讲起话往往停不下来,陆濯明第一次见到如此惜字如金的,而且他越是逗,对方就越是不肯说话,他便越是觉得这孩子可爱。他见对方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不禁轻笑出声,“你又不是小姑娘,害羞个什么劲?”
陆濯明干脆挨着凤岐坐下,伸手帮对方解开衣带,后者却猛地将他的手按住,他愣了一瞬,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他迅疾地一翻手腕直接将凤岐两只手交叠着扣住,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住对方的袖口往上一撩。
孩童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红痕交错——那是被戒鞭打过的痕迹。
那一刻,饶是以陆濯明的良好修养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起初是惊愕,紧接着脸色蓦地阴沉下去,他指尖悬在那些如蜈蚣般蜿蜒的伤痕上,却不敢碰。凤岐趁着陆濯明晃神的功夫,猛地将双手从对方的禁锢中抽走。
他似乎有些难堪。
陆濯明察觉到对方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张,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他思忖片刻,斟酌着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凤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着脸道:“不是今天。”
刚刚那一瞬情绪过于激动,陆濯明此刻才意识到他手臂上的鞭痕不是新伤,可修士的自愈能力远超凡人,妖修体质又普遍强于人类修士,能留下这样的鞭痕,必定是旧伤还未痊愈时便有新伤交叠……
“所以,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陆濯明用食指卷起凤岐的一小缕红发,又轻柔地散开,“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
凤岐眼神闪烁了一下,却讲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今天顶撞了弟子堂的先生。”
由于对方的说话方式过于跳跃,陆濯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凤岐讲的是今晚被关禁闭的原因,他拉着那只纤细的手腕轻轻摇了一下,仿佛在安慰,连声音都再度放轻了几分,“为什么这么做?”
“我、恨、他、们。”凤岐将每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楚,似乎要将全天下的恶意都施加上去。
凤岐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短短四个字却听得陆濯明心惊胆战,他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委实想象不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年幼的孩子将“恨”这个字眼充满憎恶地说出来。
“为什么?”陆濯明的气息在轻轻打颤。
“他们也恨我。”
“为什么……讨厌你?”他实在说不出那个字眼。
凤岐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又很快地开口,“我出生的时辰不好,他们说是不祥之兆。”
这番话蓦地勾起了陆濯明的记忆——莫非他就是师侄口中那个生于血月的小凤凰?
民间虽也有吉凶之论,但陆濯明以为那些不过是迷信之言。仅凭出生的时辰如何能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月亮能决定什么,它连月饼的馅料都决定不了!
可如此荒谬之事就是发生了,在这顶金织玉坠的鸟笼中。
陆濯明闭目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再度睁眼时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柔,他将面前的孩子抱到自己膝上,对方挣扎了片刻,却没有跳下去。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凤岐的脸颊,柔声道:“你很好。”
他与凤岐只是初相识,并不了解对方的性格,他想了一会儿,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又补充了一句,“你的眼睛很漂亮,像刀锋一样。”
像刀锋一样。
犹如两块燧石相撞,“噗”地点燃了一捧野火,一个滚烫的念头忽然撞入凤岐心里——他想做一把刀,一把足以刺破一切的刀,将这如遮天幕捅个窟窿才好。
他已经想了许久。
陆濯明见凤岐没有说话,便也不再多言,只是轻拍了下对方的后脑,“夜深了,睡觉吧。”
凤岐依旧沉默,却乖乖地将外衣解下叠好,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窝,宛如雪白丸子似地缩成一团。
陆濯明再次被这孩子可爱到了,他莞尔一笑,一挥衣袖将桌案上的灯盏熄灭,轻手轻脚地上床躺在凤岐身边,然后——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凤岐打量一个人的时候是丝毫不做掩饰的,陆濯明是很典型的文静长相,眉浅目淡,眼尾又平又直,那双眼睛并不十分明亮,却也不黯淡,眸中含着熹微的光,令人不禁联想到柔和的月晕。明明在世上最冷冽的雪山之巅长大,他周身气质却不似雪霜冰霰那样寒冷。
氤氲潮湿,像是冬日落雪的湖。
“怎么,睡不着?”陆濯明把锦衾往凤岐身上拉了拉,“冷吗?”
“不。”大概是确定了面前这个人是真的在关心自己,凤岐稍稍卸下了一点防备,嗓音也跟着软了下去,混着鼻音蒙在被子里,听起来糯糯的,终于带了些孩童的味道,“我没跟别人睡过。”
“你没有兄弟……”陆濯明话一出口便噤了声,他来的路上从同门那里也听了些栖凤阁的事情,家主凤秋白除了凤岐之外还有两个儿子,但很显然凤岐在家族中并不受待见。
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化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陆濯明把凤岐往身边搂了搂,让他正好能将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这孩子太瘦、太小了,一只手就能拢过来。
“我给你弹个曲子吧。”陆濯明合上眼,手指轻柔地搭在凤岐手腕上,指尖微动,琴音倾泻而出。这首曲子与白日里弹的不大一样,更为悠长沉静,甚至称得上庄严,宛如神佛头顶荫蔽疾苦的宝华盖。
凤岐听着听着忽然开口说话了,“我之前……就是想看看你。”
他独来独往惯了,冷不丁有人对他展露善意,哪怕对方只是举手之劳,但也足以令其念念不忘。他身体里流淌着凤凰的血,却更像只狼崽子,总是不顾一切地对外人呲牙,可但凡有人对其流露温情与真心,他便难以抗拒地翻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陆濯明闻言手中动作一顿,琴音倏地断了,他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回答自己在戒堂窗前所问的问题,心中一时间不禁百味杂陈,几番酝酿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中断的曲子续上。
凤岐这回没有再次打断,他安静地听着,眼前不知不觉间泛起了水汽,他半垂着眼帘注视着面前之人,宛如雾里看花。那琴音仿佛无形的拨片,在他心头轻轻划过,那层层叠叠的茧壳便“咔嚓”一声裂了条小缝,既能让光扫进来,又不会被灼伤。
他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这是他头一回有了倾诉的对象,以至于自己都没意识到那如洪水般决堤的情绪名为“委屈”。
栖凤阁笃信吉凶,将血月看作邪祟出世的象征,族中精通易数的长老将他视为不祥之兆,并预言他长大后注定要掀起血雨腥风,但栖凤阁偏偏重视血脉,因他是正统的嫡系后代,又不好直接将其抹杀,因而那些人盼着他早夭。
可他没有死,反而磕磕绊绊地长到了这么大,别人骂他,他便骂回去,别人打他,他便打回去,睚眦必报,像是一条不要命的疯狗,仿佛只有和敌人鲜血淋漓地撕咬在一起,渴饮着鲜血,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人们骂他的眼神凶戾狠毒,而有个人却夸奖他的眼睛漂亮,凤岐觉得那人大概是个傻瓜,还不如山里的大雪猴子聪明,毕竟就连猴子都认识路。
凤岐的鼻尖轻轻耸动了一下,似是发出了一声未成形的呜咽,良久后他闭上眼睛,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
次日清晨,陆濯明醒来时发现身旁是空的——那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晨光被雕花窗棂分割成细碎的光点,风吹帘动,荡漾开一室暖黄。
漫漫养成之路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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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四:不虚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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