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颂时微微颤抖。
他一直以为杀人很简单,就像父亲一样,在战场上厮杀,刀起刀落顷刻间就能带走一条人命。
现下轮到自己自己,真实的触感强烈的视觉冲击,感觉完全不一样。
以往在京中,安逸日子过惯了,他跟妹妹都像是温室里的小花,没有经过狂风暴雨的洗礼。如今突然被扒开,暴晒在烈日下至于狂风中摧残,要么一瞬间接受要么死!
黏腻浓稠的腥甜直冲鼻尖,他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伸手握住妹妹的手温声安慰道:“别怕。哥哥保护你。”
李颂稔抬头,见他如玉般的脸不可避免沾染上的鲜血,红着眼眶抬手将它擦掉。
“我不怕。”
消瘦冰凉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李颂时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他低低叹了口气,将妹妹抱在怀里。
“妹妹,你放心。只要哥哥在,就没人能伤害你。父亲会没事的,我们家会没事的,相信我,好吗?”
通红的猫眼流下两行泪水,她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好。我也不会拖后腿的,我们一起。”
李颂时弯了弯唇角:“好,我们一起!”
他缓缓呼了口气,道:“我们得去西北。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将父亲他们救出来。”
想要没事,就得翻案。想要翻案,就得去西北。
可真的那么好翻案吗?魏后这次的动作如此迅速,怕是料定了他们必死的结局。
就算找到证据,真的会顺利交给皇帝吗?
魏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一切都没那么容易。
可是,即便不容易……也得做啊。他不愿苟活,相信妹妹同样不愿,父亲不愿,整个平宣王府更不愿!
两只蚍蜉想要撼树,除非……
李颂稔在他怀中稳了稳心神,她不能在这时候让哥哥为她担心。
“好。哥,我们分开走。两个人的目标,太大了。”
李颂时回神,视线落在那张瓷白的小脸上。
他抬手将李颂稔脸颊上不慎沾染上的污渍擦干净,俯身拖起张大的尸体,望着妹妹干净的眼睛,道:“你躲好就行,我去引开他们。”
不等他转身,李颂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带着张大的尸体走不远。”
李颂时:“我不会带着,就是把他找个地方扔掉。你……别害怕……”
李颂稔微微一笑,圆圆的猫眼弯起来像往常一样。
“我不怕。倒是你,别害怕才是。”
李颂时别过脸,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慌乱竟被妹妹看个正着,不禁有些羞赧。
“我才没有!”
李颂稔知道自己哥哥脸皮薄,逗他一句两句还行,调侃多了怕是要恼。何况,自己只是不想让他心里负担太重。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
李颂时抿着嘴,自觉有些丢人。
李颂稔晃晃他的手,低声道:“尸体放这就行,一般人不会往暗巷来。”
李颂时:“好!我把他们引开,随后在西巷汇合商量如何救出父亲他们。”
见她点头,李颂时才略微放心。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后转身往外走,李颂稔默了片刻突然叫住他。
李颂时回头,因为小巷太黑看不清妹妹的脸,只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闪一闪像夜晚的星星。
李颂稔咬着嘴唇,低声道:“哥,如果有机会,能出城就出城。父亲……不会怪我们的。只要有一个出去,我们家就多了份希望。”
她顿了顿,极力控制自己不露出过多情绪。
“如果……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是不会等你的。”
李颂时弯起唇角:“好!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若是哥哥出不去,你就走的越远越好。”
李颂稔点点头。
李颂时转身彻底离开。
大概半刻后,外面就翻起了乱糟糟的声音。
“快快!他在这!”
“快追!”
“别让他跑了!”
“别跑!”
……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李颂稔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沉默着将其拖起,往暗巷的最深处走去。
京都北街,几乎所有办公衙门都聚集在这条街上。
内行厂衙门口,张大拖着一只断掉的胳膊,踉跄着往里走。
今天衙门里人不多,几乎都被派出去搜捕平宣王府世子和郡主,只留下一队守门和巡逻在衙门里来回走动。
“呦!兄弟,你这是咋弄的,怎么还断了条胳膊?”
张大吐出一口血,骂道:“屮他!那倆小的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小心被他们砍了胳膊。赵大人让我先回来包扎。”
“哎呦,那你快去吧。断胳膊可不是小事,保不齐以后都不能出任务了。”
“哼!别说断胳膊了,就是断了腿我也能扛着刀追他娘的!”
“行了行了,别吹了,赶紧去吧。”
“行!兄弟们辛苦啊!”
等人走远,张大笑脸一收,将胳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一丢,迅速往监察门右侧方向走过去。
在东陵,不管是司狱还是诏狱亦或者是普通衙门的大牢,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一般都设置在衙门中门右侧,目的就是方便皇帝或者主官控制或者传唤。
张大越过监察门,直接往右侧看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道暗红色大门,门槛上甚至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目光一沉,径直走进去。
刚一进门,就被守在入口的侍卫伸手拦住:“站住!司狱重地,无手令禁止入内。”
张大身形一顿,目光往里面看去。入目是一道由石块砌成甬道,两侧每隔两丈的距离设置一个照明火把,目测看不出甬道具体多长。若是想强闯进去,难度有点大。
要是杀人藏尸……
张大目光闪了闪。
那人见他未出声,厉声重复道:“请出手令!没有就滚!”
张大忽的一笑:“有有有!呐,给你看!”
他不着痕迹靠近对方,手伸进袖口中。
说是迟也是快,刹那间寒光一过,毫无防备的侍卫瞬间被抹了脖子,死不瞑目。
张大面无表情抹了把脸的血,第一次杀人控制不好力道,血就喷的满天飞。
他从侍卫身上找到一根绳子,麻利的将人捆紧。
内行厂这种地方什么都不好,就是工具多。他将人拖到门边,从角落里找到一铁块,又把铁块拴在绳子一端然后用力向上一甩,绳子不偏不倚攀在了门上面用来做支撑的梁上。
随着铁块下坠,绳子的端头也顺了下来。
张大握住端头用力拉起,尸体便被悬挂起来,而后将绳端系在门框边上,还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黝黑的绳子跟这里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猫腻。至于从上往下滴落的血嘛……内行厂这种地方,没有血迹才怪。
做完这些事情,张大头也不回立即沿着甬道往下走。
或许进到司狱就很难活着出来,内行厂也是自信心爆棚,甬道设置的并不长,左拐了三两下就进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地牢。
狱卒见有人进来,提着刀走过来问道:“干什么的!”
张大抱了抱拳:“赵大人怀疑有贼子混进地牢企图劫走平宣王等人,命我来看看。马上就要到午时,他们必须一个不落带走!”
狱卒:“大人放心,犯人都关押在一处,没有贼人作乱。”
“带我去看看!”
“是!”
狱卒带着张大一路向下右拐了三个路口,又往左拐了两个而后在一处土墙的凹陷处用力一按。
‘轰隆’一声。
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张大眉心紧蹙,得亏有个带路的,否则自己还真不保证能找到。这位置很隐蔽,按照方才的路,牢房几乎是在地下。
随着暗门打开,外面的火光照射进去,模模糊糊将里面的情形看了个大概。
张大蹙着眉,沉声道:“没你事了,去忙吧。”
狱卒面色有些为难,道:“大人,没有赵大人的手令,不能单独接触他们……您看……是不是给小的看看手令?”
张大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好啊,别说本大人骗你,手令肯定有,你过来看仔细了!”
狱卒不疑有他,当即上前走了两步。
张大再次故技重施,一招制敌!
不管地上的人死的有多不甘,他迅速抽走其腰间钥匙,快步走进去。
李洵之听到动静,立刻将所有人护在身后,喝道:“我是不会认的,你们不必煞费苦心!”
张大来到牢门前,看到浑身是鞭伤和烫伤的高大身躯后,瞬间红了眼眶。
他忙将门打开,道:“父亲,快走!”
李洵之先是一愣,视线落在随之变换的面容后怒道:“谁让你来的!简直胡闹!你哥呢?!”
李颂稔扫了一圈王府众人,见大家都没事,就知道是他一人承担了所有刑罚。
也是,这么一个刚毅不屈的人,跟西楚打了那么多年都没输,又怎么会给这些小人低头。
她吸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哥哥在京都很安全。你们快跟我走!”
只要不进内行厂,偌大的京都想躲还是有办法的。
李洵之心疼的看着自在掌心捧大的姑娘如今浑身是血出现在他面前,愧疚难当。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被迫长大了。
说到底是他们不懂事,若早卸了兵权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是他……都是他的错!
“岁岁,你赶紧走。我跟你李叔他们都没事的,你赶紧走!”
一声小名,就像还在家中一般。
李颂稔再也忍不住蓦地哭了出来。
天知道自内侍来宣旨后,她有多害怕。自己强装镇定,也只是为了不让哥哥担心。
可她真的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父亲,再也见不到阿兰,再也见不到长明叔还有管家爷爷,再也见不到王府的每一个人。
这比让她拿刀杀人的时候还要害怕!
现在好不容易进来,她又怎么可能一个人走!
泪水不停宣泄,李颂稔使劲摇头:“我不!我不!我好不容易进来的,你们不跟我走,我也不会走!”
李洵之喝道:“岁岁!内行厂是什么地方,你能轻而易举进来不想想这是为什么!为的是瓮中捉鳖啊!你糊涂啊!”
“父亲!”
李颂稔哭红了眼:“我知道!从我踏进内行厂的第一步,我就知道!可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啊!我是你的女儿,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岁岁,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啊!”
“胡闹!这时候保命要紧,赶紧走!”
“我不!”
李洵之急了眼:“放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李颂稔双目含泪别过头,就是倔着不肯离开。
见此,李长明一瘸一拐走上前,粗粝的大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慈爱的摸着她头,劝道:“岁岁,我们不怕死。自古狡兔死走狗烹。我们自上了战场,就知道有这一天,就是不曾想会来的这么快。可你和世子不一样,你们还小,还有未来,不要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搭上自己的命,不值得。你要是陪着我们一起,你哥哥怎么办?我们要是死了,世上他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忍心让他孤苦伶仃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吗?”
“当初将军执意将你们藏起来,就是为了给王府留条生路。岁岁,你是个大孩子了,知道咱们王府断不能背负这个罪名啊,若是真的背负这个罪名,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将士?所以啊,咱们得靠你和你哥来给咱们王府正名!”
李颂稔低着头泪如雨下:“可没有你们,我跟哥哥该怎么办,我们也不能没有亲人……我们还是个孩子……你们还要看着哥哥和我成婚出嫁还要看着我们子孙满堂还要……”
“够了!”
李洵之仰头将眼泪憋回去,不顾身上的伤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高大的男人红着眼,小姑娘的话比内行厂用的刑还要厉害,生生在他心上划了道口子,鲜血淋漓。
他何尝不想看着孩子们成家,何尝不想看着他们生活美满,又何尝不想一辈子陪在他们身边。
“岁岁……”
小姑娘抬起泪光盈盈的脸,道:“爹,我去求叔公他们,爷爷跟他们是同胞兄弟,他们定会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救我们的!”
李洵之叹了口气,抬手擦掉宝贝闺女脸上的泪珠,温声道:“傻闺女,若他们愿意,不会等到现在还不出现。孩子,咱们王府是树大招风,太过招人嫉妒。你看看,有哪个亲王能领二十万兵权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的郁气尽数吐出,才道:“岁岁,爹最后再教你一次。我们的一生都会面临各种选择,有的人迷茫有的人坚定。不过既然选了,那就不回头的走下去。而你爹我,就是坚定的选了这条路,那么我就要为我选择的路负责。”
李洵之回头望着这些忠义的家仆,心痛难忍:“我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皇上,对得起黎民百姓……唯独对不起他们……”
他松开李颂稔,转身对着从昨晚到现在毫无一句怨言的家仆,弯下了他笔直的背。
“抱歉……到底是王府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李颂稔也跟着他深深弯下了腰。
“将军!使不得!”
“少爷,不可啊!”
“将军,我们都是自愿的!将军不必自责。”
“是啊,将军快起来!”
“呜呜呜,将军这么好,小姐这么好,阿兰最喜欢你们了,怎么会怪将军呢!”
“小的也是,世子待观棋就像亲弟弟一样,王府早就是小的家了,我们又怎么可能怪自己的亲人呢。”
“将军快起来!”
管家同李长明将二人扶起。
“咱们都是一家人,不是有句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唉,我也老了,自老王爷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着,如今也是儿孙绕膝。”
老管家慈爱的拍了拍李颂稔脑袋,道:“小小姐,你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小老儿有件事想要求小小姐,还望小小姐答应。”
李颂稔擦了把脸上的泪水:“管家爷爷您说。”
老管家从身后拉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李颂稔认识,这是管家爷爷的孙子,周常胜。
管家笑着将他推到李颂稔面前。
“我这孙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整天喜欢舞刀弄枪还真叫他学出样来,原是打算着上战场,如今怕是不行了。只求小小姐能带着他出去,跑个腿什么的还是可以的。若是有机会能去参军的话……就让他去参军,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愿。”
憨厚的少年憨憨的:“放心吧小姐,我会保护你的。”
李颂稔点了点头:“我也会保护你的。”
老管家鼻子蓦地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人老了,不中用了。岁岁,快走吧。”
“走吧。”
“小姐,快走吧。”
“是啊,小姐,快走吧。”
李洵之最后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一把将两个孩子推出牢门。
铁骨铮铮的男子再也忍不住泪流出声:“孩子,我和你娘最爱你们!走!快走!”
“爹!”
小姑娘泪如雨下!
李洵之背过身,不敢再看。他怕自己一冲动,真的跟着走了。到那时候,无论有没有罪,他们家都背上了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父亲一声忠肝义胆,他不能让他死后被后人戳脊梁骨。
管家红着眼对周常胜摆摆手。
少年会意,狠狠擦掉眼泪拉住少女的胳膊,头也不回往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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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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