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毒

待到最后那微怨的声音渐渐远去,本就寂静的巷子终于重归平静。

片刻后,沈昀庭自屋檐下缓缓走出。

他看着那一点白色远去,不禁道:“他还能随意出宫?”

“从名义上来说自然是行的,但首辅大人好像是不让的,不过事实上却也是可以的。”尤昌年说着,差点没把自己绕进去。

怪不得公子要他亲身打探,这齐家和皇室的关系真是复杂。

亲情权力交织,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尤昌年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一下:“公子,咱们就是……能不能不要每次都从人家背后偷窥人家?”

沈昀庭眸色淡淡地转向他,月光照过他眸中一丝凉意。

那目光看得尤昌年头皮一紧,当即便快速转过头说道:“那要是您喜欢的话就…当属下没说。”

沈昀庭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昌年,你知道你最该学的是什么吗?”

尤昌年愣了一下,看着他,摇了摇头。

沈昀庭笑了,拿起手中长笛轻轻地敲了下他的肩,折身悠悠道:“是胆子。”

.

温颂消停了几天,又趁着休沐一早出了宫,她今日是去找那三名贡生的。

——开封民生不行,反正也要进京赶考,就想着顺便来看看京里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卫青寂那日未遇刺时说过的话,温颂每每想起就总觉得心里发堵,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三人的住处,齐归晋不告诉她,她总还有自己的法子。

反正齐归晋对她出宫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事,他基本上也不管。

温颂不知道他们三人的伤如何了,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直到真到了地方,亲眼看着他们并无大碍,才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了。

右卫统领伍茼用来安置他们的是一处私宅,平常应该是空着的,没什么人气。

他们三人被安排着同住了一间大堂,还配了几名侍卫和一位医正,听说本该是有侍女留下照料着的,奈何三人不肯,说可以相互照顾,伍茼那边的人也就作罢了。

齐归晋好像从来没问过他们,让右卫自己安置了就没管过了。

裴至峤伤的最重的,左臂箭伤深可见骨,被挂在脖子上行动不便,腰腹处伤口有多处撕扯,应该是逃亡路上不小心扯到的,腿脚也受了些伤,医正说,还需要再修养一段才能下榻。

卫青寂的伤则主要在腿上,除了伤口还有些裂开的风险外并无大碍。

向志才则最轻,全身上下就只有几处擦伤。

听说是裴至峤一直将他护着,他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才能得以安然,这些天来也都是向志才一直在照顾裴至峤。

裴至峤见温颂来了,激动得便要起身。

温颂见状,忙与向志才一起将他扶着靠在床头。

“望远兄不必起身,我今日就是专程来看你们的。”

卫青寂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几人旁,温颂见他这样,愧道:“也怪我手笨不会处理伤口,否则晏哲兄区区箭伤,也不至于现在都没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云初兄不必自责。”卫青寂咧嘴一笑。

裴至峤闻言蹙着眉道:“云初兄这是何言?要不是云初兄的人及时赶到,我们三人当日,怕是都要命丧于歹人刀下了。”

卫青寂也叹道:“说来,此事还是我们连累了你,幸好云初兄没受什么伤。”

看他们面带愧色,温颂却是不由想到了一个典故,笑着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今时今日,我们也共历此劫了。”

“从今往后,我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再说连累,岂不见外?”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卫青寂愣愣地看着温颂,向志才没有开口,裴至峤几番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转为一声感叹。

温颂笑了,眉眼弯弯绽出了一个极为真切笑容,这些都是她在宫时所没有的。

后面她又问了些问题,还说下次来的时候,要给他们去京中最时兴的书阁里,带上几本好书来。

裴至峤听着,原本是想笑的,可一开口,却是又咳了起来。

温颂连忙劝着让人歇下,向志才在一旁守着,她便与卫青寂一道走出去了。

走出内室,温颂才正色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卫青寂叹了声气,向温颂道:“云初兄家在京城,可对去岁黄河水患一事有所耳闻?”

“你是指黄河泛滥淹吞田地村庄一事?”温颂道。

“是,”卫青寂点头。

黄河年年泛滥,沿岸百姓从来都不胜其苦,大苍创世至今短短数十年,也没有建立起完善的防洪机制。

温颂记得这事,当时户部和工部为此还吵得不可开交,一路从朝堂吵到首辅府,连带着齐归晋那段时间脾气都不太好。

“我记得当时朝廷是拨了一笔银子,到地方用于安抚灾民的,莫非是成效不足?”

“云初兄身在京中,当真是只知京中事,不闻开封景啊。”卫青寂苦笑:“赈灾?银子拨到地方,又有多少能落到百姓手中呢?”

“我猜云初兄是没见过地方**贪政,也不知何为草菅人命。”

温颂愣了一下,垂眸道:“开封的百姓…过的不好吗?”

卫青寂回身看她,问道:“你可知望远为何总是操劳不断?”

“裴望远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他和幼弟两人相依为命,望远他从前一直都是以为人抄书来维持生计的,纵使满腹经纶,也从未想过进京考取功名,那如今又为何会来了呢?”

温颂隐隐猜到了答案,静了片刻,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他幼弟死了,就因为此次水患。”

“淮安也是一样,他本是我们那边一个挺有民望的教书先生。”卫青寂笑了笑道:“想不到吧,毕竟淮安兄还这么年轻。”

“其实乡里像他这类人,民望一直都是很高的,他本来一辈子都不用通过进京赶考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

“可他还是来了,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还忍着。”

他像是又想起了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雨天,豆大的雨滴落下,却总也洗刷不干净官衙门前的血。

满地都是鲜红的血,任雨水怎么冲也刷不干净,那些书生都死了,可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一句出于民心的公道话,就被下令处死。

处死,这对成日坐在官府里的他们来说,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可那些书生都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而向志才,更是要因此愧疚终生了。

他们是在府衙门口行的刑,好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官府动不了有声望的大儒,却要杀他的学生泄愤。

“也就是从那以后,淮安兄才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的。”

卫青寂眸光淡淡,眼里尽是失望:“那些书生有的我也认识,他们和我同窗过,他们行刑那天……我就在现场。”

温颂愣愣地站在原地,卫青寂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竟让她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她抬眼看他,却是不敢去问他怎么会来京了。

她能想到,他们应该都差不多。

不止是他们,还是整个泛滥灾区。

温颂垂眸问道:“……黄河年年泛滥,为何去岁民生格外艰难?”

卫青寂扶着拐杖走到院内,看着私宅陈设,怅然道:“因为去年格外不同。”

院落看起来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却被打扫得很好,繁华地段的两进大院,院内布置着的假山活水都尽展文人意境。

风雅极了,却不知这具空壳,能换多少升大米,或是多少条人命?

“去岁除却赈灾银外,还格外拨了些修筑堤坝的银两。”

他笑了:“可这银两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不知飞进了谁的口袋。”

“可那能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河堤还是要修的,没银子雇人,于是他们就到处抓人。”

卫青寂看向温颂,一字一顿道:“你见过强制征壮丁吗?”

他的双眼已隐隐泛红:“上至五六旬的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孩童,都是他们口中的‘壮丁’”

“在考书生可以逃过一劫,那其他人呢?”

“淮安兄为了他的门生在县衙门口跪了两天两夜,可是没有用。”

“我无父无母,自小被老先生带大,老先生膝下无子无女,待我如亲生。”

“先生这一生也是门生无数,待人待事从来都有条不紊从未苛刻,他做错了什么一把年纪还要被那些人拉去作苦力?”

他说得激动,一时连拐杖都没有拐好,险些栽下去。

温颂甚至都来不及控制情绪,连忙跑过去想扶他一把,可抓住他的那双手却是怎么都松不开了。

抓在卫青寂胳膊上的那双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温颂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情绪过激了。

可她现在控制不了自己,只是抬起头看卫青寂,手在发抖,几乎是强撑着发出声音:“他没有错……他们都没有错。”

阿祈原本是等在门外的,可听到了声音,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连忙推门而入,上前一把将温颂拉下,又向卫青寂福了福身,道:“我们公子今日身子不适,先回去了。”

说着就同着几个人一起把温颂带走了,留下卫青寂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不知道温颂这是怎么了,脑中却挥之不去她说的那句“他们没有错。”

他悲切地笑了笑,他们没有错,那究竟错在谁呢?

阿祈把温颂带回了宫,一路上在马车里,温颂都紧紧抓着归祈的袖子不放手,眸光涣散只无意识地道:“他们没有错,错的不是他们……”

阿祈看她魇症犯了,不想待会儿下了车在宫人面前失态,便拿出随身带着的小葫芦,从里倒出一粒药丸给温颂吞了下去,没过多久温颂就沉沉的睡着了。

只是眉头还是皱着的,看起来睡梦中也是极不安稳。

归祈叹了一口气,回到华清宫后先是让人给首辅府传了句话,然后就把温颂扶着躺到了床上。

赶来的是专门给温颂看魇症的普太医,见状温颂如此,连忙放下小药箱,凑到跟前去把脉。

片刻后,他皱着眉头收回手道:“小陛下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如此气急攻心,紊乱心脉?”

这普太医是齐归晋安排进太医院的,是留着专门‘照看’温颂身体的。

连温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身子究竟是怎么了,只当是早产遗留下来的体虚之症。

但其实不是,那是温颂身体里的毒在作祟,也是大苍皇族代代相传的一种毒。

据说此毒渊源还来自前朝,当年太祖皇帝创世伊始不慎被前朝旧族暗害所中,前朝滥巫,毒也是霸道凶猛。

传至温颂就已有三代了,按理说此毒功效该是不甚明显的,却不知是否也有温颂不足之症的缘故,各种症状总在她的身上格外明显。

不可饮食辛辣;不可过喜过悲;嗜睡,冬日更甚;易爆易怒;情绪上来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严重的还会造成昏厥现象等……这些都是目前体现在温颂身上的一些症状。

其实温颂这些症状也不是最严重的,普太医照看过这毒的三代人,当年太祖皇帝的情况才更是糟糕。

如今眼看着这毒素传至现在,症状已经越来越轻了,便也不愿再多提当年太祖皇帝的事了。

阿祈目光急切地看着普太医,上前问道:“陛下可有大碍?”

普太医看她是实在担心,便安慰道:“祈公公不必忧心,小陛下此次的昏厥的症状和之前几次相比,大体上没什么不同,也不甚严重,照常用药,修养一夜后便就会醒了。”

阿祈这才松了一口气,向普太医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亲自起身去送。

待人走后,她又坐回了榻边。

就像是有所感受一样,温颂的手动了两下,正抓住了她的右手。

阿祈眸光一颤,出去一趟,她身上多了个幽蓝色的宝葫芦,此刻正被她紧紧的握在手里。

她盯着温颂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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