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求告觅无门 困绝闭孤城

我倾耳一听,前面已起骚乱,顾不上仔细询问,匆忙赶去,却见王府的侍卫头领赵礼,率众闯进卧云阁院中。不惹已被推搡倒地,西生惊恐万状,僵立在旁,敦石头怒目圆瞪,青筋暴突,高举铁拳,正欲挺身而战。

“石头,退下!”我急忙制止,又肃声问,“赵都头这是何意?”

赵礼傲然扫视一圈:“外男宿在内院,怕是不合规矩。我等奉命保卫王府安危,特来巡查。”

“合不合规矩,待王爷回府,我自向他交代。赵都头携兵甲擅闯内院,这恐怕才不合规矩吧?”我板脸反问。

赵礼懒怠得作答,挥手便叫人进卧云阁搜查。

我横跨一步,挡在门前,拧眉相视。范十月也已闻骚乱,携武师鱼贯入院内。

可侍卫亲军尚有一都人马在外,皆披甲执锐,仅凭这二十来个武师,实难抵挡。

我迅速权衡,压住怒气,又问:“赵都头到底意欲何为,不妨直言!”

赵礼倨傲一拱手:“樊夫人也是军中出身,当兵的兜里没几个铜板,想必你也知晓。前几日那筹钱使四处搜刮,兄弟们也免不了被刮下一层皮。手里无钱,肚里没米,特来向樊夫人打秋风。”

我心中冷笑:这厮仗着是侍卫亲军,向来目中无人,有意无意在我背后编排边军是乡下杂粹。我平日里没少给他上孝敬,尽是热脸贴冷屁股。区区一个都头,也配在爷面前张狂?怎地,是见着当家爷们远游在外,便迫不及待要来吃绝户?

我只恨不能提枪应战,可又见那一套套锃亮的盔甲,深知不可冲动,忍气吞声道:“赵都头日夜护卫王府,应知王福全前不久偷窃财物,半夜遁逃。如今府里已来过两拨筹钱使,连贵重些的花瓶都已上交,只剩下松邻馆那些粮还值些钱,赵都头不防拉走。”

“粮我不要,只要钱。”赵礼嗤笑一声,“翡翠金器也可。”

粮囤在此处,又不会长脚跑,留着厨子还能做饭,他当然不着急要。

这狗东西……若是大哥在,哪怕是胖子在,也能踏平这群欺压妇孺的兵贼!

我暗暗捏拳,背挺得笔直:“确是没钱。从前郑孺人喜打络子,送过我一箱,我当做体己物收捡着。都是金丝银线,也坠了不少珍珠宝石,赵都头若是看得入眼,不妨都拿去。余下只有些零碎钱,府里几百口人,总得有开销。不然我穷得揭不开锅,只能亲自去向皇后娘娘讨饭吃了。”

赵礼思忖片刻,哼道:“樊夫人大度,那便劳烦你取来吧。”

我强忍怒火,吩咐敦石头上楼搬来箱子。

赵礼挑挑拣拣半晌,又不怀好意上下打量我,阴阳怪气道:“赵某劝樊夫人一句,靖王殿下虽不在府中,你还是莫要迫不及待召些精壮男丁出入闺阁,不然今后背个淫/妇的名声扫地出门,怕是只能去窑子里讨生计。”

我气得拳头发抖,咬牙切齿道:“不劳赵都头操心。待王爷归来,他自会为我做主。”

“软蛋配淫/妇,天造地设啊。”赵礼怪笑一声,招呼手下抬上宝箱,扬长而去。

我浑身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稳。西生匆忙奔来搀扶,可她自己也颤抖不已。

我拍拍她的手,端直身子,环视一圈,拔高声音:“都别慌。这节我早有预料,因而才留下那箱络子。侍卫亲军在籍在册,他不敢太过放肆。我爹是军都虞候,手底下的都头比卧云阁的丫头还多,我只是懒怠得在这当口多生一事。大家不用怕,各归各位,别去招惹就是。”

众人惴惴不安散去,我正待进屋歇息,丹若却披头散发,带着丫鬟婆子,跌跌撞撞冲进院门,扑跪在我脚边:“求姐姐庇佑!求姐姐庇佑!”

我见她这模样,便知赵礼定是先去轻箬院搜刮了一番。可这刁妇又蠢又不安分,向来惹我厌烦。我权衡一番,板脸道:“卧云阁挤不下人,你若是害怕,就搬去伴鹤轩,与武师家眷同住。都在西一侧,有事我能照应。”

丹若忙不迭磕头谢恩,我挥退她,进屋召来武婶把脉检查一番。她再三叮嘱我务必静养,切不可再操心劳神。

可我如何能不操心劳神?

今日赵礼既然敢进府勒索,说明军情已十分危急,朝堂恐怕已乱作一锅粥,京都即将失控。

可偌大的国土,数十万禁军尚可调动,就算辽军势不可挡,又何至于守着一座坚城却自乱阵脚?

京都若是自内先乱,我这小小侧室定然罩不住王府。皇后虽只是养母,我也算不得正经儿媳,可肚里这皇孙她总得管吧?

于是我召来不惹,从床底抓出一把私藏的金瓜子,吩咐道:“你去内侍省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需立刻觐见皇后。手头大方些,多少钱都给。”

不惹速速离去,天擦黑时才垂头丧气而回,只道内务府答应通传,却不给准信,只让回府听宣。

我无计可施,只能命他明日一早便去询问。

当夜,北风凄厉而至,似是老天爷端坐霜天,看腻了愚人百态,漠然冷笑一声,将万物封冻。

一连三日,宫中依然杳无回音。据不惹回禀,内务府的宦官自顾不暇,乱作一团。前日还接待他的人,后日便不见踪影,他好声好气四处求人,根本无人搭理。

我这才有些后悔,不该因一时气愤打死王福全。可这阉狗没根,也没个牵挂。若是扣押在府里,保不齐他再起贼心,若是放出府办事,绝计是撒手就跑没了影。

思来想去,我决定亲自去内侍省请求通传。狐假虎威乘着靖王的车架,自然没人硬拦,可那帮宦官照样给我软钉子碰。我再绕去宣德门前跪求,则直接碰上硬钉子,禁军明言不予通行,且强硬驱离。

没头没脑转了两日,我只能退求其次,前去宗正司求助。可此时宗正司已挤满了宗亲,有那势大的,因被刮走钱财而讨要说法,也有那势小的,哭穷哭惨讨要救济,更多的则是请求宗正司加派人手保护宅院,或是安排人马护卫全家南下避难。

经百年的繁衍生息,江氏宗族的人口不可谓不壮观。人挤人拥,人踩人脚。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宗亲们,如今个个儿面红耳赤,如同菜市商贩一般扯着喉咙申诉。甚至有人将七老八十的老郡君抬出来放在大堂上,威胁不给说法便带着老母住在宗正司。

我小心谨慎护住肚子,由敦石头开道,好容易挤到前面,见门开山道:“我是靖王府郡夫人樊氏,我有了身孕,要立刻觐见皇后娘娘!”

那早已晕头转向的糟老头子翻眼瞧我半晌,慢条斯理问:“靖王爷呢?”

“他奉旨南下去了忠州!”我气得直皱眉,又高声强调一遍,“我有了身孕,要立刻觐见皇后娘娘,劳烦您代为通传!”

糟老头子翻眼瞧敦石头,再翻眼瞧我:“靖王爷既然不在,尔等宗妇自当闭门不出。携带外男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我可当真想一巴掌打过去,竭力压下怒火,再三强调:“我有了身孕,要立刻觐见皇后娘娘!”

糟老头子不耐烦挥手:“知晓了。速速回府,勿要再抛头露面,不然宗法可不饶人。”

在后的数名宗亲也纷纷催促指责。我求告无门,只能气愤退出,正欲乘车往回,却听墙角后两位宗亲急切探讨外间情形。

我隔着车帘倾耳细听,方知出使谈和的冯仁昨夜已仓惶回京,声称原本谈下百万赔款,可气温骤降,河将凝冰,北辽突然撕毁协议,拒不纳降。冯仁险些被扣押在敌军中,千难万险逃回来,早已吓破了胆,反反复复言,北辽三十万大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势如泰山,大梁国如累卵”。

我听得心颤手抖,暗骂这老天爷不讲道义,偏这时吹一口冷气,又骂那冯仁是个孬种,偏这时还要长他人志气。

要战便战!区区两支兵马,孤军深入,又逢深冬,他但凡敢围城,只待四方勤王之师回援,便叫他三十万青壮埋尸城下,北国妇孺尽皆缟素!

我勉强定住心神,吩咐敦石头驾车回府,再作他计。

马车晃悠前行,我抱头叹气,心中自嘲:原以为爷是东京纵横阖捭的一方豪侠,连堂堂亲王也只能对我客气忍让,任我在府里称王称霸。可如今没有靖亲王庇佑,我这所谓的“静贞夫人”竟立刻原形毕露,寸步难行。

这世道,当真没给女人留路?原来,我这二十年的意气风发,依然逃不过“从父从夫”四字?爷分明武艺精湛,满腹韬略,贼窝能踹,山匪敢收,怎么忽而之间,没个男人替我撑伞,那毛毛细雨,便顷刻化作满天落石,我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一回事,便已被砸得鼻青脸肿?

有此一悟,我心梗如麻,腹中又生坠痛。

细论这痛,算不得厉害。可从前再怎样的刮骨之痛,忍忍便好,忍不了,也不过是挣扎乱叫一通。如今腹中但凡有一丝不适,我便担忧是小小仙儿在向我示警,不敢逞强。

世人都道为母则刚,我怎么反倒由钢铁弱成棉被?棉被顶几个用?都不消拿枪,蓄力一拳便能打个对穿!

心思恍惚回府,我已头昏脑涨,周身酸痛,疲乏不堪。亏得呕吐之症已削减许多,我狼吞虎咽用过膳,唤武婶来按压穴位,昏昏沉沉放松下来,竟直接沉睡至翌日天亮。

精力恢复少许,我再回想昨日所闻的噩耗,思来想去,觉得不应坐以待毙。

皇宫进不得,相王府还在三条街外。紫毛小狮子也算是一同打球喝酒的朋友,不论是否生了嫌隙,如今大敌当前,我亲自上门求助,他不至于置之不理吧?说不准,我还能透过他,向御前进献退敌良策?

如此一想,我便强打精神,匆匆乘上靖王的车架,赶去相王府,递上牌子,守门的侍卫却不肯通传。

我再一合计,懊恼得直拍额头:如今他贵为京兆府尹,此时此刻定然是在府衙中处理公务。

于是我让敦石头速速驾车前往京兆府。路上尽是行人乱奔乱喊,马也乱冲乱撞,好容易赶至京兆府,递过牌子求见,却出来个绿袍官。

此人我大略认得,正是京兆府仓曹参军,姓秦,之前跟随江恒一同赈灾,出过不少苦力。相王出任京兆府尹前,李谓之等多名京兆府官员都“平调”出京,唯有这区区七品的仓曹参军尚留原职。

秦仓曹大约也记得我曾在京兆府门口大喊“我是静王亲信”,客客气气出来回话,说相王殿下这几日一直在政事堂。

我不禁又懊恼得拍脑门:国都将危,他这半个储君的京兆府尹怎还会窝在府衙里?必然是在朝堂之上,协助君王主持大局啊!

我连忙道谢,赶去宣德门外等候,可一直候到天黑,冻得直打哆嗦,也不见相王的车架在鱼贯进出的车马中出现。

精力实在难以为继,我只能回府歇息,次日卯时便去,又候过一整日,依旧不见他的车架或进或出,不知是否正巧错过。

第三日,我便让不惹去宣德门外等候,自己则堵在相王府门口,夜间也不曾撤离,抱着手炉取暖,缩在车内苦挨。

直至第五日清早,我浑浑噩噩听见辚辚车声,揉眼掀帘一望,正是相王的蟠龙纹车,在侍卫亲军的护卫中,浩浩荡荡回府。

我一把掀开裹身的毛毯,下车疾步走去,扯着嗓子大喊:“相王殿下!相王殿下!小黑豹子有事相求!”

侍卫亲军齐刷刷侧目而视,见只是个女眷,又见我身后的亲王车架,并未动兵刃。领队的营指挥上前一步,厉声喝问:“太子驾前,何人喧哗?”

我茫然一愣:太子?

指挥又喝一声:“不得喧哗,速速退下!”

我一咬唇,改口道:“妾是靖王府静贞夫人,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指挥却依然道:“速速退下!”

我不甘就此放弃,抬头观望,猎猎北风吹起车帘,车内似是无人。

迅速权衡一番,我暂且退回车内,让敦石头将车停在不远处拐角,暗暗观望,见府中陆陆续续出来不少马车,在侍卫亲军的护送下,浩荡前往宫城方向。

我心中冷笑:怎地?大敌当前,不思退敌,反倒着急忙慌举家入主东宫?

此恨一生,我不禁颓然垂头,扶额干笑半晌,忽觉对这东京厌恶至极。

这群私欲薰心的酒囊饭袋,平白占着天下最繁华之地,却容不得心怀黎民的正人君子,偏要将他们排挤出京。如今已到这节骨眼上,也不思全力退敌,反而着急忙慌争权夺利?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这群混账东西,还不如就让北辽一窝端了!

爷不管了!不管了!爷这就南下去找我家爷们,我好哥俩把盏临风,笑看尔等凿船自沉!

满心愤恨回府,府中一众却因我两日未归,个个儿眼巴巴望来。西苑那几个面熟的织娘携着稚儿,捧上新绣的福袋,千恩万谢磕头。

我心头酸胀难忍,扶起众人,强打精神四处巡视安抚一圈,刚回卧云阁用过晚膳,正待躺下稍作歇息,仁明殿却突然来宣懿旨,召我与丹若进宫。

我心头一疑:召我便罢,正巧有事禀奏,可为何要召丹若?自从她屡屡讨不到江恒的喜欢,皇后早将她当作弃子,再未召过。

正迟疑间,宣旨的内侍却再三催促,我只能唤来丹若,一同乘上我那辆郡君的车架,在侍卫亲军的护卫中前往宫城。

我心中愈感不安,掀开车帘暗中观察,丹若却战战兢兢拽住我衣袖,低声乞求:“樊姐姐,从前千般万般都是奴的不是,求你……求你不计前嫌,庇佑奴。”

我撇她一眼:“你还长我一岁,叫什么姐姐?”

丹若连忙撒开衣袖,低头攥紧手指,眼泪却沿着尖细的下巴滴落。

我无奈叹一声:“你不来招惹,我也懒得理你。王爷本不愿纳妾,只是阴差阳错,误了你这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你若愿意,待他归来,我劝他赐金放还。你买几间铺子,嫁个好人家,做个当家娘子去吧。”

“奴……不会经营。”丹若惶恐啜泣道,“奴再不敢和夫人作对了,只求夫人庇佑……”

临到头来乞和,我可不纳降。只是此时不宜再生事端,我只能拍拍她的手,随意安抚两句,又撩帘观察。

此次车架未经宣德门,就近从东华门入,沿漫长宫道往北至凝辉殿,已有数辆马车在前停驻,内侍正执名册一一点查。

我竖耳一听,方知前面那几辆车内是卫王府内眷,从王妃至孺人,全数在此,连未成年的幼儿也在列。

我顿觉不妙,可又见侍卫亲军矗立两侧,不敢贸然行动,只好等那内侍点查过后,随车驶入大内禁宫。

这回竟然未唤众人下车步行,由内侍与侍卫亲军引车在前,也未往仁明殿方向前去,反而七拐八拐,至北侧迎阳门,入内宫后苑,再行千余步之距,在延福宫前停驻。

我下车环视,见宫门前戒备森严,后知后觉皇后这懿旨意欲何为:这分明是提防亲王叛乱或遁逃,先将内眷挟持入宫!可靖王不是她儿子?她这当口不拉拢我,反将我和卫王的家眷关一处?怎地,是不论哪个庶子即位,都尊她为太后,便又果断将这唯一养在膝下的儿子弃了?

丹若这蠢妇见此情景,反而安下心来,叨念着“天恩浩荡”,就差对着仁明殿的方向磕头谢恩。

事已至此,我大为懊悔,不该心存侥幸,白费数日向她求援。若早早依黄齐山安排的门路南下,此时也不会如此被动。

樊宝珠啊樊宝珠,你自从怀了这崽,就畏首畏尾,屡出昏招!

小小仙儿似感受到亲娘的嫌弃,又在腹中强烈抗议。

我垂头丧气护住小腹,在乌泱泱一群女眷中静候安排,最终与丹若一同住进右侧偏殿。

靖王府只两个女眷,丹若自觉天恩庇佑,安心歇在外间,我则不动声色观察四周,苦寻对策。

右殿静若止水,左殿则人声嘈杂。

卫王妃方喜得麟儿,小儿哭闹不止,另还有个不足三岁的丫头,骤然来到陌生之处,吓得扑在庶母怀中大哭不止。可那一众女眷,年长者也不过二十岁,早已慌得没了主意,皆在惶然啼哭。

我倾耳细听,方知卫王已奉旨离京,出使求和。众妻妾只当他有去无回,已提前哭丧了。

侍卫亲军戍卫在延福宫外,围得铁通一般,宫内则有二三十名内侍与宫女伺候,实则是监视。

我不便明目张胆四处探查,假作歇息,半夜十分,越过床前睡着的宫女,摸去外间,拍醒丹若,悄声问:“你是宫里出身,这里头有熟人没?”

丹若迷迷糊糊“呜”一声,回想半晌:“奴原先一直随侍皇后娘娘,也已出宫多年,这些人奴都不识得。”

没用玩意儿。

我暗暗摇头,又摸去殿门。灯笼光亮中,映出两道站立的人影。

罢了,这头出不去,从后窗翻便是。

待我摸去后窗,推窗比划两下,却又不敢草率翻跃,只好轻手轻脚搬来凳子,踏凳翻出。

冻云压顶,遮天蔽月,唯有灯笼投下光影。我小心踩在阴影中,绕延福宫探查一圈。前后门皆有人把守,宫墙又甚高。虽有两株高树靠近外墙,或可尝试攀爬,可如今我这飞天遁地的狸奴儿,连翻窗都得踩凳,又哪敢爬树跃墙?

我立在树底下,听着左殿幽幽咽咽的啜泣声,僵着脸抚腹良久,最终只能懊恼而回。

罢了,人质便人质吧,反正神仙又不会在这当口造反,住在宫里,反倒安全些。只是帅不归营,也不知范十月等人能否保住大营不散。

心神不宁睡不知多久,又闻外间一阵骚乱。我捂住突突作痛的脑壳子,听见似是卫王府一位女眷身怀有孕,惊忧过度,已见了红。

惊乱半晌,终有太医赶来。我推开窗缝,借着些微晨曦,见那太医正是李润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我急忙唤来宫女,请托她前去传话,说我备感不适,请李太医稍晚也替我看诊。

直至天已大亮,李润昌方至右殿。他知是我召,隔着纱帘恭敬行礼。我探出手腕,示意他诊脉。

丹若依我吩咐,与宫女攀谈起来。

李润昌似乎已从脉象中探出端倪,正待开口。我却抢先悄声道:“李先生,你能设法弄一套太医或是内侍的衣裳来不?我得出宫。”

李润昌慌忙看一眼不远处的宫女,为难低声道:“下官也已无法出宫。”

“这怎回事?”我惊诧问。

李润昌不答,只是低头把脉。

好容易得着的希望覆灭,我烦乱不堪,咬牙发狠问:“若是三月落胎,需静养多久才可恢复便利?”

骤闻此言,李润昌手一抖,愕然道:“樊夫人这是何意?”

“要多久?十日可足够?”我死咬嘴唇,口中已尝到甜腥之味。

“不成不成!”李润昌大摇其头,又撇一眼宫女,匆忙道,“下官为樊夫人开几剂安胎药。”

说罢,他便仓促行礼离去。

愣神不知多久,我才发觉指甲已深陷掌心。小小仙儿倒是很乖巧,难得不作怪,似是因亲娘起了这大恶不赦的念头,它已心如死灰,引颈就戮。

樊宝珠,你可当真是个畜生啊!古有妇好,纵使身怀六甲,依旧毅然奔赴前线,保家卫国。你自己个儿不争气,怎还怪到这小东西头上来了?

咬牙默然落泪片刻,我不禁自扇一耳光。丹若听见动静,忙奔过来,想问却不敢开口。

我僵着脸,一挥手:“去歇着。我昨夜失眠,睡会儿。”

说罢,我也懒怠得理她,转身向内而躺,轻捂已见隆起的小腹,更觉戚惶。

断断续续的睡梦中,似听见江恒唤我。

可待我睁眼瞧去,却不是我所熟知的江恒,而是个十二三岁的小江恒,微笑着拉起我的手,示意我跟去。

“仙儿,帮我。我扛不住了,帮帮我。”我稀里糊涂由他拉着手,颓然求助。

可他似乎充耳不闻,只兴致勃勃拉我在宫中四处游走,指一指树上的鸟窝,指一指假山后的小洞,指一指干涸的沟渠,又拉我在树丛后蹲下,偷听宫女闲谈。

“帮我啊,仙儿!”我拽住他的手,按在小腹上,“我带着个累赘,实在是……没招了!”

小江恒黯然垂眸,叹道:“抱歉……”

是啊,他帮不了我。他远在忠州,老爹远在西北,没人帮得了我……

戚然醒来时,已至傍晚时分。丹若亲自端来安胎药,想探问究竟,又忐忑住口。

我正慢吞吞咽那浓黑苦涩的药汤,忽闻外间又起喧嚣,便打发她去查探。

不多时她便回来,一脸疑惑道:“宁平郡王府的人也住进延福宫里来了。”

我蹙眉暗忖:宁平郡王?那老东西有甚值得提防?就他那早被酒色掏空的烂皮囊,怕是得先皇帝这亲哥一步去见亲爹。

外间喧哗不止,似又起了争执。我起身理了理衣衫,裹紧褙子遮住腰腹,推门一望。

相王妃,或已可称太子妃,也亲自前来安抚一众女眷。可她这样一个娴静淑雅的年轻妇人,纵使身份贵重,又哪里镇得住场?

郡王妃仗着是长辈,不依不饶质问:“圣上岂可如此?圣上岂可如此?”

太子妃单薄的身子如弱柳迎风,一双罥烟眉微蹙凝愁,白晰的面容几无血色,显见也惶恐难安,却努力端持镇定,不住好言劝抚。

宁平郡王府中女眷甚多,堪比一支娘子军,陆陆续续还有人从宫门外走进来。我往人群中放眼寻望,一时未见唐贞儿的身影。

正此时,忽听得郡王妃愤愤质问:“他岂可弃家弃国?岂可弃家弃国?”

弃家……弃国?

我茫然望一眼大庆殿方向,恍觉那低悬于空的冻云,已将这座宽广却渺小的城匣,悄然封盖。

郡王妃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响,众女眷顿时花容失色。

卫王妃怀抱稚儿,跌跌撞撞奔出左殿,对太子妃厉声质问:“圣上已离京?那卫王殿下如何是好?卫王殿下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场面几近失控,我也险些站立不稳,失魂落魄往外走去,竟无人拦阻,就这般恍惚步出延福宫,却见宫道上已乱停了许多马车,妇孺乌乌泱泱,哭哭啼啼,惶惶恐恐,哀哀切切。

这……岂止是宗亲家眷?这数目,恐怕是百官家眷,尽在内宫!

这……岂是在防亲王叛乱?而是那混账老头拍屁股又跑,却不许百官出逃,将女眷尽数质押入宫!

这……又岂止是质押?百余年前,后周在此建都,同样是北胡围城,大肆勒索,那周主赔不出钱来,便将皇女、宗妇、官眷,如货物一般,拱手奉上!

我惶然穿行于乱象之中,脑海一片空白,头颅中唯余牙关打颤之声空空回响。几次被人撞倒,我也不自知,何时爬起来,我也不自知,如何走到大庆殿外,我也不自知。

侍卫亲军也已指令混乱,竟无人留意,任由我茫茫然走上汉白玉的台阶,定定然立在那朱红的门槛外。

幽深大殿之上,相王……哦,太子江忱不肯就座,只惶恐摆手,不断重复:“众卿决断,但凭众卿决断。”

有人言:“敌势正盛,应即刻出奔西京,暂避敌锋,以保国本。”

有人言:“舍此而去,天下将无安身之处。太子监国,激励军民,岂有弃守之理?张相执掌枢密,理应责无旁贷与京师共存亡!”

有人言:“敌军迫近,刻不容缓,应即刻收拢防线,召四方援军,巩固京师。”

有人言:“三十万精兵,锐不可当,为免国都罹难,生灵涂炭,还应求和保国。”

又有人言:“敌军深入,已人疲马乏,臣愿帅军出击,凿开黄河,拒敌半渡!”

而那紫毛小狮子,却只有翻来覆去那一句:“但凭众卿决断。”

“不成啊……你们这样,不成啊……不成啊……”我惶然攀在殿门口,一手护住肚腹,失神喃喃。

激烈争辩的男声中,兀然插进一道女声。满堂绯紫顿时停下争论,纷纷转头望来。

“辽子已在门口,是战是和,总得定个章程啊!”我颤手指向江忱,颤声喊道,“你既坐了这位子,就得拿主意!再乱下去,大梁,要在你手里,亡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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