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闭门思己过 心烛点作灰

究竟呕血昏迷了几日,我不愿管,也不愿醒,无奈总有条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手指,时而热,时而凉,时而痒,时而又像被尖牙啃过,隐隐生疼。

手指已足够难受,耳畔还总是萦绕着戚戚怨怨的“呜呜”声,吵得我无法安心沉溺于黑暗之中。

睁开眼时,面前便是一个蹦来跳去的白胖子,狗尾乱摇,如扇生风。

狗东西,闹什么闹?你爹心烦,找你小马叔去!

我无力骂出口,只能瞪着一双死眼,盯着这百无一用的白胖子。

佘燕儿趴在床前打盹,我懒得唤她,盯烦了激动乱跳白胖子,又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此处是军帐。

应是明澄怕我在靖王府触景伤情,将我搬回军营养伤。

伤情若是有用,叫我伤去半条命也无妨。可即便伤去半条命,整条命,又有何用?

两年前,我从东京拼命逃生,险些在武灵山一命呜呼,其后再难,再苦,再是凶险,我也咬牙扛过来,想方设法带着赤霄军赶赴京畿。

谁知我不来还好,一来,却是亲手为江恒套上绞索,踩下踏板,还白陪了亲哥一条性命。

江慷高低得给我磕三个响头,不然对不起我这大恩。

话说回来,宗正司可欠着我两年的年俸,几时补齐啊?

我拿着钱,买几只鸡鸭,养老去吧……

今年二十二,明年二十三,后年二十四,就这般,一年一年,守着鸡鸭,带着蠢狗,安静老去吧……

我瞪着一双死眼,默默苦笑。

许久之后,薛六娘的小徒弟杨岁娘前来看诊,唤人撵走吵闹不堪的白无常,号过脉,检查伤口,正换药时,疼得我“嘶”了一声。

丫头这才发现我竟是醒着的,急忙叫醒佘燕儿,让她去唤薛六娘。

不多时,蟋蟀大将军气势汹汹杀来,叉腰立在床前,不分青红皂白大骂一通。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发呆。

换过药,盖好衣衫,候在帐外的明澄这才走进来,轻声劝慰:“悬黎,今后切不可冲动。一切事宜,有为兄照料,你安心养伤,万万保重自身。”

“噢。”我随意应一声,呆愣半晌,问,“兄弟们可有妥善安葬?”

“天宁观那处墓地已遭人挖掘,遍地狼藉。我自作主张,将笃行与将士们葬在另一处山坳里。”明澄答。

也对,原先那地方有宫观司的差役巡视,有各家权贵的家丁驻守,尚且防不住源源不绝的盗墓贼,战乱之中,又岂会不遭辽贼挖地三尺?

“噢。”我随意应一声,出神半晌,又问,“关宁兄伤势如何?”

“前几日已转醒,尚需静养,不过暂无大碍。”明澄顿了顿,小心征询,“可需请他过来?”

“噢。”我随意应一声,回过神来,又道,“让他歇着吧。”

明澄沉默片刻,叮嘱道:“那便不扰你。安心养伤。”

待明澄离去,薛六娘待了一阵儿,见我老老实实不闹腾,也不好再骂,无奈叹息着离去。

她前脚走,樊宝骏又来探望,低头抹着泪,唯恐扰我清净,坐过一阵儿,便也走了。

我有些心烦,吩咐帐前兵不许再让人入内,之后便在安神汤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佘燕儿与我汇报,说唐远昨日来过,在帐外杵了一阵儿,没留话,又离开了。

是啊,他又能与我说什么呢?

我耍尽手段哄他帮我,他憋着满肚子不快,舍命擒回耶律留哥,到头却是一场空。

他向我邀功,自然邀不到,向我请罪,却也说不过理。

不知怎地,我竟想起张九儿来。

我仗势欺人,逼她母子分离。柴济也仗势欺人,逼迫我,利用我,耍弄我,我却只能咬牙认栽。

天道好轮回,天道好轮回啊……

就这般闭门谢客,静养三日,我有些待不住。

总有人想来探望,偏要掀开帷幕,瞧一眼这只脊梁折断的病虎。

罢了,我是寡妇,待在尽是外男的军营里,成何体统?

最终,我找明澄问清樊宝玉的墓地具体在何处,得知正好在微尘苑附近。

也好,省得我在山林里结庐守丧。白日陪他说话,夜里还能回家睡觉,也免遭蛇虫叮咬。不知这聪明人是有心或是无意,才选了这处作为墓地。

我托明澄遣人去瞧瞧微尘苑可还在,若是在,便简单收整收整,容我搬去山里养伤。

至于河北的十万辽兵,两国的交涉谈判,我再不想理会。

两日后,我乘车抵达玄元山脚,换小轿上山,先去看望樊宝玉。

荒凉山色之间,齐齐整整立着许多坟墓。我数了数,大约有三百余人。

呀?爷可当真是英明神武。孤军入城,白刃接战,从东水门杀至大庆殿,竟只牺牲了三百余人?

贼老天,你便后悔去吧。柴鸟人,你也后悔去吧。得罪了爷,大梁可是有苦仗要打。

樊大将军的墓位于墓群最高处,俯瞰五丈河,视野倒是不错。无奈山中的草木大多被伐作柴烧,或是扒皮挖根用以充饥,原先清幽的山色荡然无存,五丈河也分外浑浊,风水尽遭破坏。

我默然抚着墓碑,俯瞰那一排排列队齐整的坟墓,忽想起一事,嘱托明澄在旁另立一座墓,将我珍藏两年的断簪埋下,也免得江恒在黄泉路上,无兵马护送,孤零零的叫小鬼欺负。

其后返回微尘苑,院舍立于深山,倒是未遭焚烧,只是洗劫一空。据明澄所言,微尘苑里藏有一群难民。我让他不必驱逐,将他们迁去外院,留内院空与我便好。

微尘苑荒草萋萋,青石板上浸着洗不净的血渍,门板也早叫人拆作柴烧,常寂轩里汗牛充栋的藏书自然也未能幸免。

真常居的沙盘早已打翻,沙盘上缩地为尺的西北,随着西北方真正的西北,一同化为乌有。

我挪着沉重的步伐,在空荡的真常居、凌乱的常寂轩转看一圈,抚过发霉的木头,拾半本残破的《难经》,走入自静斋,关上房门,抱着破书,疲倦蜷缩在简略收拾过的床铺上。

江大,你不回来,江三可鸠占鹊巢,霸占你这仙居了啊。

你气也不气?气也不气?

若是气不过,今夜就来撵我。

今夜就来撵我,成不成?成不成?

当夜他没来,其后也没来。

江大善人心善,不愿飞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或是爬来一具无头的腐尸,将我硬生生吓死在床上。

第三日,明澄与我落了回音,说是断簪已葬好。

我乘着二人抬的小轿去往墓地,只见樊宝玉的墓旁,又立上一座新墓。明澄依我嘱托,墓碑不曾刻字。

我不知该刻什么。

梁太子?靖王?神仙?先夫?

说来,我只是姬妾,只能称他主君,还称不得夫君。

我当与他并肩抗敌时,却胆怯逃跑,弃东京于不顾;当尽力营救时,却判断失误,坐失战机;当撒泼打滚阻止柴济出兵时,却举着那张可笑的舆图唱花腔,还沾沾自喜以为仅凭几句漂亮话,便将十万男儿耍得团团转……

我怎好意思向他邀功,觍着脸自称是他的妻啊?

还是不刻吧……反正,他为大梁殉国,他那混账九弟,总得将他的头颅风光大葬,让百官都来哭丧。此处,只是我这百无一用的姬妾,私心为他立的一座“别冢”。

别苑近旁立别冢,倒也恰如其分。

我抚着那无字碑,黯然许久,屏退士卒,便独自坐在蒲团上,望着那两块墓碑,斟上三杯酒。

“胖子,这是靖王。”

“覃思,这是我哥。”

“你俩前后脚没了,倒是有缘。黄泉路上走慢些,结个伴吧。”

“哎呀……说来,你俩还没见过面,可别认错了。”

“覃思,你就指着那个长得最像我,又最欠揍的认。”

“胖子,你就指着人堆里最好看的认,一眼便能挑出来。”

“覃思,原先总说,你来西虎堂喝顿酒,混个脸熟,今后赤霄军听你差遣,这事倒总是阴差阳错耽搁下来。不过,今日也不晚。”

“胖子,你是臣,先敬太子一杯。”

“覃思,你也回敬一杯嘛,他好歹也是军都指挥使。”

“好,今后地底下的赤霄军,听你差遣。”

“说来,地底下的赤霄军,倒比地面上的多……”

“一万赤霄军,怎就只剩三千人?”

“不对。错不在我。我手底下可没损多少人。”

“爷乃天纵英才,举世无双,算无遗策,是贼老天不饶人,是贼老天恶意作弄。”

“错不在我,错不在我……”

“啊……我明白了!是柴济!柴济!覃思,你定已平安返回东京,是那愚忠的鸟人,趁我尚在昏迷,趁赤霄军忙于治丧,私下将你杀害,好去向老九邀功!”

“定是如此!定是如此!不然这说不通!说不通!”

“我的决策从未失误!是江慷权欲熏心,是柴济泯灭人性,是元公泽为虎作伥,是他们合起伙来害我,害你,害天下!”

“错不在我,错不在我,错不在我……”

原是特备薄酒,想好生替他二人引见,我却陷入惊涛骇浪的狂躁之中,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酒壶与酒杯,早已狼藉拂翻在地。

那两座坟墓,默立在我面前。

胖子,大概已幸灾乐祸挖苦起来。

神仙,大约是不愿见我这不堪的模样,淡漠别过脸去。

我捂住突突作痛的脑壳子,良久,用力抹去泪痕,收敛神色,将酒壶与酒杯摆放得端端正正,再唤士卒前来收拾干净,乘上小轿,返回微尘苑。

及至门前落轿,我掀帘出来,却见唐远立马候在门外。

他的面色仍显苍白,不过从马上英姿而观,倒是没落下伤残。

我正待关怀两句,却蓦地想起在西京时,他坚称我心神已乱,不可带兵。我执意不从,一意孤行,一转眼,亲哥没了,江恒也未能救回。

甚至,连耶律留哥,都是被他生擒。

我不听劝告,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净为他人作嫁衣。在他眼里,我恐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凭什么啊?凭什么?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同营生,凭什么他总是盖我一头?

凭什么他每到一处,都得主帅青睐?凭什么他随意琢磨,便能创出三三之阵?凭什么他一拍脑门,便有妙计破那拐子马?凭什么他个儿比我高,力气比我大,枪法比我好?凭什么都是带伤纵马,都是失血晕厥,他竟已恢复到能够骑马上山,我却还只能短途乘轿?

凭什么他能在兴翔府砸碎鬼门关,将樊宝玉硬拖回来,而我却在胜利在望时,让樊宝玉死在眼皮子底下?

他又何苦来瞧我笑话?何苦来瞧我笑话?

“宝珠……”

“没茶,不便招待。”

“伤可要紧?”

“无妨。天色已晚,你早些下山,安心养伤吧。”

唐远沉默片刻,低沉道了声:“安心养伤。”

待他那队人马离去,我才步入微尘苑洞开的大门,无视外院惶恐不安的难民,推门落锁回到内院。

其后几日,那群面黄肌瘦的难民经明澄劝说,下山去往赤霄军,充作民夫,勉强谋个生路。

京畿的良田近乎荒废,连年的饥荒依旧,我那几箱金银买不来粮食。万幸春初开战时,江慷毫不吝啬,从江淮调来大量军粮,是以目前北军尚有余粮。

至于后续的战局,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贼老天偏袒那颗烂桃,大梁气数已尽,爷爱莫能助。

天道自有轮回。自古王朝更迭,如日升月落,潮涨潮息。尧舜尚不能保国祚永昌,万世延绵。军械贩子靠着投机救驾、谋逆逼宫建立的王朝,凭什么不能百年而亡?

反正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樊爷爷不论怎样行事,百姓皆苦,苍生皆苦,何必白费力气?

爷已看破红尘,只愿归隐山林,念经打坐,聊度残生。

无奈这微尘苑早已洗劫一空,我想寻一件江恒旧日的道袍,却也寻不得。

其后便是清晨出门守墓,傍晚落锁睡觉,内院只留杨岁娘、佘燕儿与白无常。

周思报自愿上山伺候,我让她留在军营,与童传豹好生团聚。

国难之下,千里分离,历经磨难,竟能破镜重圆,多不容易啊。

说来,因童传虎的缘故,我始终对是否该用童传豹一事,心存顾虑。如今卖他天大的恩情,捏住他的软肋,倒是可放心将癸队交予他了。

罢了,癸个屁队。赤霄军已不姓樊,我操哪门子心?

那何二勇也可怜。我留他在帐前,本意是时刻提醒自己谨记那两桩悬案,不可对唐远过分信赖。然而樊宝玉是在我眼皮子下横死,回首再看那两桩悬案,只显得我疑神疑鬼、小肚鸡肠、不识好歹。

罢了,何二勇本就是末等兵,体能、武艺跟不上亲卫精骑,此次在东京受了重伤,似乎落下伤残。不如将他调去明澄帐下,安心做个文职吧。

可我的亲卫着实太少,哪个大将军麾下只有十来骑亲卫?看来还需仔细挑——

思及此处,我忽而回过神来,暗笑自己又在想这些毫无意义之事,便将残破的《难经》取来,独自坐在妄心亭中,一字一字看医书。

一字连着一字,我却愣是读不懂,最终只能丢开书,仰头烦闷长舒一口郁气。

这一抬头,我才发现妄心亭的匾额后,竟还有四个字——

妄心亦照。

记忆之中,这块牌匾之后并无题字,也不知是神仙何时所添。

妄心亦照?

仙儿啊,你想与我说什么?我读不懂啊,读不懂啊……

你的肉身既已消亡,何不以仙魂显灵,亲口与我解惑呢?

当日,我翻遍微尘苑的每个角落,也没发现破解这四字天机的半分线索。

我甚至,将驻守院舍的卫兵的佩刀取来,仔细擦亮,在每处都照了照,既没照见仙踪,也没照见那什么“妄心”,只照见一个魂不附体的丑妇,一只威仪尽丧的病猫。

原来,我竟已成这副鬼模样?

其后几日,我连微尘苑的大门也不愿再出。儿子们自然不敢自讨没趣撞我枪头,倒是丫头胆大,仗着夫人纵容,不长眼色叩门搅扰。

佘燕儿前去开门,领着周思报进来,随她而来的,还有个丫头,竟是周佩佩。

久别重逢,丫头抱着我嚎啕大哭,老半天才止住声,抽抽搭搭与我说起这两年的遭遇。

当年,我前脚从东京逃跑,赵礼后脚便带着侍卫亲军闯入后院,肆无忌惮翻箱倒柜。不惹是个暴脾气,寸步不退堵住清英斋的大门,赵礼竟一脚往他心窝踹去。军汉用尽全力的一脚,十来岁的小子如何受得住?不惹当场便呕血而亡。

黄齐山是老江湖,武叔也久在军伍,见此形势,自知不可硬拼,只能软硬兼施,将所剩无几的钱财全数上交,又摆出鱼死网破之态,赵礼才肯退出后院。

谁知那狗东西竟半夜偷袭卧云阁,以武力制服一众武师,逼迫方娘交出我私藏的钱财。然而那五箱金银,唯有范十月知晓,方娘自然交不出来。赵礼竟当众扒了她的衣裳,抽鞭拷打。方娘的小女儿见状,冲上前去保护母亲,赵礼便用鞭子勒住小丫头的脖子,逼迫方娘交代。

最终,直到女儿活生生绞死,方娘也交不出钱财,赵礼怒砸卧云阁泄愤,将一切勉强值几个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次日,方娘便投湖自尽了。

事已至此,人心惶惶,许多仆妇纷纷逃散,黄齐山也带着武师离去,唯余武叔等少数忠仆守着千疮百孔的王府。

不日之后,江恒返回东京。赵礼闻讯,立刻遁逃无踪,至今也不知下落。

彼时,辽兵逼近城下,江恒顾不得家事,只遣莫问回府过问,得知我已逃出东京,便留下莫问看守王府,自己则再未踏进家门。

其后,东京城破,江恒被掳去北辽,武叔、武婶与莫问在保护众仆疏散时,不幸丧命于辽兵的刀下。至于范九月到底是亡于战乱,或是随江恒一同掳去北辽,周思报与周佩佩却不得而知,只听说黄齐山带着武师投军,也不幸牺牲。

再后,元公泽复克东京,周思报等无家可归的仆从,又返回卧云阁,寄希望于我还活着,或许会带兵归来主持大局。周佩佩因有娘家亲戚在京郊,随难民躲去郊野。

谁知不久之后,东京复又失陷,王府再度被辽贼占据。周思报被掳去皇宫,忍辱求生,直至那日在大庆殿与我重逢。周佩佩近日听说赤霄军驻扎在京郊,尝试着去军营寻我,两个丫头劫后重逢,抱头痛哭半日,便商量着上山找我。

周思报在平凉便饱经苦难,早已磨出坚韧冷静的性子。周佩佩却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亲娘又是有头有脸的花木管事,自幼除了药,便没吃过苦。如今她在战乱中挣扎求生,目睹亲友接连离去,惶惶不可终日,连饭食都难得一口,此时抱着我呜咽哭诉,最终竟在我怀中精疲力竭睡去。

我让周思报将她安顿去真常居,抚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枉然叹息:苦命的丫头,夫人当初便不该逃跑。我只需再坚守十日,待王爷返回东京,与他携手抗敌,或许,王府,东京,天下,一切将大有不同。

然而如今,悔时晚矣……

其后,微尘苑多了两个人,添出两分热闹。周佩佩专心清理满院的荒草,周思报贴身照顾我的起居,医药又有杨岁娘照料,佘燕儿这小丫头闲下来,终日与白无常肆意逗耍。日子安宁得恍如往昔。

胖狗近日没得肉吃,倒是瘦下来一圈。

此事,我并不意外。

凡战,先计数。

十万兵马,每日消耗上千石粮草。江慷借北辽之手铲除隐患的目的已达成,哪还舍得倾江南之物力,长久供养如此浩大的兵马?

果真,未几日,明澄前来微尘苑,称元公泽下令调赤霄军至长葛屯田。

我知他想问我何时下山,却又顾虑招我伤心,不便直言。

我故作糊涂不接茬,请他喝两杯白水,送客前,到底没忍住,顺口问了问如今的形势。

三月初时,柴济携江恒的头颅与耶律留哥返回扬州,一力扛下靖王之死的罪责。江慷顺坡下驴,撑着“病躯”勉强上朝,在百官面前为他七哥痛洒热泪,以亲王礼风光厚葬,转头便将柴济罢官出朝。

右相缺位,和谈事宜,自然交由左相曾琦主导。

此时,辽十万大军屯兵大名府,两国使节正在黎阳的前线谈判。

至于西北路,大梁已无暇分心,万幸赵仲方比陈显祖管用,苦苦守住兴翔府这道二门。元公泽在知晓西北实情之后,再三上书,江慷已罢免陈显祖经略使之任,将西北的战局暂交由赵仲方统御。

“咱的马军可有从黎阳撤回?”我不禁问。

“现已撤回。然辽尚有二万兵盘踞襄汾,关中路局势不稳。我打算向副帅请示,将旬邑的伤兵与军属,尽快接应至长葛,以安军心。悬黎意下如何?”明澄问。

“番狮子那头……”我忽而意识到明澄故意引我发话,顿了顿,摇头道,“你定吧。”

明澄不再追问,道了声“安心养伤”,下山回营。

其后几日,大军开拔去往长葛,我继续滞留玄元山守丧。微尘苑的守备增加三倍,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院落。

这必是唐远的意思。

他不光缴了我的亲卫,还以“山中疗养”的名义,将彭越留在外院养伤,二营的人马一日三班倒,不分昼夜盯紧我的行踪。

我知他是担心我不曾亲自验过头颅,不肯死心,作死钻去北辽寻人。

可他为何总是当我不长脑?

倘若江恒尚在人世,北辽早将他放在谈判桌上,又何必陷入如今这般被动的局面?据说,为推脱干系,保住耶律留哥的性命,辽使甚至将江恒余下的尸身恭恭敬敬送还,坚称他是自尽保全名节,并非他们杀人祭旗。

谁人自尽能将自己的头削掉?谎话都编不圆……

明澄那日说得有理。大梁,有的是人不希望皇子归国,北辽亦然。

我的双眼只盯在战局上,却忽略了背后更大的棋局,将一个国土堪比大梁的敌国,视作街头斗狠的匪帮,将一个衰弱多病的皇帝,视作说一不二的农家大老子。

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我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唐远当初夸我“长在军略”,如今想来,倒是莫大的讽刺。

自始至终,我都是一叶障目,抱着一腔痴心妄想,义无反顾撞在南墙上。

可我都已知错了,他又何苦再派这样多的兵马来软禁我,提醒我,嘲讽我?

怎地,是赤霄军已不姓樊,他便迫不及待来欺辱我这只陷落平阳的病虎吗?

成。江恒曾在自静斋静思己过七年,我也在这自静斋中,继续静思己过吧。

思过守灵至四月末,好容易悟得两分清静无为道,夜里也不再梦见那血淋淋的人头,我甚至有闲心去天宁观后山,爬上那座石塔,独自观赏落日,琢磨“天地皆圆”之说。

谁知我当日返回微尘苑,却见方小星在此。

我问他缘故,他却也不明所以,只道唐将军派他前来微尘苑驻扎,后又含含糊糊提及,近日赤霄军正重新整编,似乎西虎帮那几个,都要被换下来。

这是几个意思?这是几个意思?

爷不过上山守两个月的丧,便迫不及待要将赤霄军大换血吗?

好个唐远!好个明澄!欺人太甚!

我憋着满腔怒火,彻夜难眠,次日竟又得知一个消息:江慷下旨,要接我去扬州荣养,宣谕使后日便抵达玄元山。

好哇!我哥尸骨未寒,个个儿都迫不及待要来拔我的毛,扒我的皮,拆我的骨!

且让他来!他若弄得走爷,爷樊字倒着写!

我立刻命方小星准备鱼鳔与鸡血。无奈京畿四处闹饥荒,鱼勉强捞来一条,鸡却寻不来。

最终,周思报偷偷让杨岁娘帮忙,划开手腕,往鱼鳔内灌入满满的鲜血。待我发现她手腕上的伤口时,她竟还企图撒谎遮掩。

蠢丫头,血我多得是,何必用她的?

当日,宣谕使抵达微尘苑。我老远便听见铿锵的马蹄声传来,应有上百之众,并且配备精甲。

方小星代我迎接,我躺在屋内,听见那宣谕使趾高气昂,定要我亲自接旨。方小星无法,只能将他恭恭敬敬接引至屋内。

“静贞夫人樊氏接旨!”宣谕使高举黄绢,拉长嗓子吆喝。

好哇!皇帝了不起?给爷奏乐逗乐的下贱玩意儿,竟敢欺到爷脸上来?

周思报与周佩佩将我从床上扶起,一左一右搀着胳膊,帮我颤巍巍跪下。

见我柔柔弱弱跪着,宣谕使便开始念起一长串咬文嚼字的东西,比原先那老皇帝的旨还酸。先假惺惺哭一哭靖王,又假惺惺夸一夸我,还加封“义节”二字封号,赐金五百,而后便图穷匕见,要接我前去扬州荣养,为靖王守丧。

听到此处,我本该叩首谢恩,再依计吐血昏迷。有杨岁娘提前刺针,假作病入膏肓之相,宣谕使担不起这责,必不敢让义节静贞夫人死在半道上。江慷也担不起这责,若他前脚哭完大义殉国的七哥,后脚就将重伤垂危的寡妇逼死,那可当真要遭千夫所指了。

然而此刻,这道黄澄澄的卷轴简直如同一把硫磺,狗胆包天往我头上洒来。两月余以来固结心底一团炭灰,混着前几日明澄与唐远丢来硝石,猝然遇上这把硫磺,将我“轰”一声引爆。

我不论如何也叩不下头,示不了弱,竟然挺直腰杆,恨恨盯着那宣谕使,后槽牙一磨,将藏在口中的鱼鳔咬破。

鲜血从唇齿间骤然涌出,沿着下巴汩汩流淌,将整片素白的衣襟染作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烈火燎原,如火山喷发,如骄阳爆裂。

爷示不了弱,爷示不了弱!教爷扮娇弱的那人已不在人世,爷扮不下去!

就这般含血怒瞪着宣谕使,那厮如见鬼魅,煞白的面孔微微抽搐,竟然骇冻在原地。

方小星见场面脱离计划,急忙膝行上前,搀住我的肩膀,借机将我挡住,扭头对宣谕使解释:“大人,樊夫人自阵前受伤,又闻噩耗,伤病郁结至今,呕血之症愈重,恐怕……恐怕经不住舟车劳顿。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多多体谅!”

半晌,宣谕使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既如此,那也只能再请圣上旨意。樊……樊夫人还是……还是安心养伤吧。”

说罢,他竟捏着圣旨落荒而逃,临到门口,忽想起烫手的圣旨还没脱手,正犹豫间,百无一用的白无常突然从角落里窜出,狂吠着往他扑去。

彭越眼疾手快,挡住气势汹汹的白狼,宣谕使感动得热泪盈眶,急忙将圣旨塞到这位好汉手中,随后便招呼殿前司的人马匆匆下山。也不知他是怕我这泣血的女鬼追出去将他生吞活剥,又或是怕我这可怜的寡妇当场气死,江慷扭头又将罪责栽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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