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头儿,瞧这刺史,还真是一任比一任呆头呆脑……”
杨通头脑昏沉,在一片聒噪的谈论声中迷迷糊糊睁开眼。
眼皮刚动,一盆冷水便当头泼下,水滴溅入口中,很咸,是海水的味道。
“喂,醒醒,别睡了!”
杨通清醒过来,瞪向眼前踹了自己两脚的人,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嗓音透着些许男子的雄浑,一身黑色蝠纹劲装,头发分成多股长辫高高扎起,头上系着红色额带,眼神轻佻,一脸匪气。
环顾四周,皆是与眼前人年龄相仿的女海盗。
他脑子顿时蹦出两个字:荒唐!
一直将整个洄州搅弄得鸡犬不宁的极渊海盗,竟是一群少女,这若是传出去,整个朝廷恐怕都要颜面无存。
不远处,坐于杨通正前方藤椅上的红衣女子站起身,背手走到他面前,带着些嬉笑的口吻戏谑道:“杨刺史,久仰。”
杨通白眼翻起,呸了一声,“我到洄州上任不过才三个月光景,你们这群贼寇倒好,就未曾让我过一天安生日子,还久仰……”
菁沅笑意更甚,“自从杨刺史千里迢迢自朝翎赶赴洄州上任,我等便一直想请杨刺史来此小坐,以尽地主之谊,奈何一直未寻到机会,所幸今夜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此言在杨通听来,话里话外都充斥着嘲讽之意,他从堂堂左冯翊调任到这海盗横行的洄州,表面上说是委以重任,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实为贬谪。
“少卖关子,你们将我绑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她们不杀他,只将他困于此处,定然是别有所图,而这群海盗以前的种种恶行,皆与钱财有关,想来这次也是一样。
只是,她们若是想用他讹三皇子的话,那如意算盘则彻底打错了,杨通有自知之明,三皇子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反而会怒斥他的无能。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想到出发之前说过的话,杨通不由得深思如今此情此景,他惨遭突袭,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根本就是着了那宁予安的道。
箐沅盯着他来回变幻的表情,眉梢微挑,“杨刺史在想什么?”
杨通目光彻底沉了下来,“你们抓了我军多少人?”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宁予安如今在何处。
菁沅拂了拂衣袖,半真半假说道:“当然是将能抓的都抓回来了,就算换不了好价钱,这么多人头,留在我谲风岛干苦力也是不错的。”
说罢看向一旁的黑色蝠纹劲装女子,眨眼道:“疏月,好生招待杨刺史。”
疏月即刻领会,不怀好意睨向杨通,“得嘞。”
杨通看着被牵入屋中的数条恶犬,吓得一阵哆嗦,连连往后退。
“你……你们想干什么……”
一墙之隔,宁予安正听着隔壁喧闹声安静品茗,眸光扫了一眼推门而入之人,半带调笑,“悠着些,别真把人搞死了。”
“放心,我有分寸的。”
菁沅笑着说,可待走近看到宁予安额头上还残留的微微红肿,笑容立刻敛起,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宁予安放下茶杯,淡淡道:“被沈睿砸的,好在你做的塑形面具不错,尚且还完好如初。”
此人皮面具并不能让人完全改头换面,戴上之后仍与原来有七八分相像,但可将人五官塑造得硬朗些,用于女扮男装足矣。
菁沅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刚想破口大骂,但见女子神情淡然,她沉思片刻后又道:“那沈睿性情阴晴不定,暴躁多疑,日后若是……”
知晓菁沅的担忧,宁予安轻笑,出言宽慰:“易怒易燥,不也正是一个人的弱点,兵法有云,怒而挠之,于此间也是一样的,因为,越是沉静之人,才是越可怕。不是吗?”
说到后面,话音透着几丝凉意。
门外通报声传来,“头儿,连擎率一万水师正往谲风岛行来。”
菁沅则看向宁予安,“那接下来该如何?”
宁予安眸色深邃了几分,执起桌上人皮面具重新戴上,“按兵不动即可。”
菁沅点点头,忍不住问出心中最为忧虑的问题,“你到底对取得沈睿的信任有几成把握?”
宁予安微微挑眉,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并无把握。”
菁沅错愕,“什么?”
“但有把柄,”宁予安行至菁沅身侧,轻拍她的肩膀,似笑非笑补充一句,“我的把柄。”
说罢拂袖离去。
菁沅停留在原地愣了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所言何意,而后松了一口气。
***
汾城,刺史府。
“以身作饵,诱敌出动,探其窠巢,引兵攻之。而其间造势,藏鸟亦惊。”
修茂皱着眉头念出那布帛上的几行字,很是疑惑,“殿下,奴婢不知,宁予安这最后一句,是何意?”
沈睿只道:“邛僰何在?”
修茂:“方才已经派人去请,可太卜令昨夜不慎染风寒,现卧病于床榻之上。”
“这便对了,”沈睿站起身来,“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全城戒备,吾要抓刺客。”
“是。”修茂虽不知因何如此,但观沈睿脸上泛起的凝重之色,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很快,便在汾城西门抓住一名作异域商旅装扮着急出城的可疑人员。
修茂揭开面罩一瞧,竟是下午来钓鱼的官员之一。
——嘉临郡郡丞洪炆。
自郡守裴思钧意外身亡后,这几日嘉临郡大小事务皆暂由洪炆代为掌管。
洪炆表现出不明所以的茫然,“中官大人,可是出了何事?”
见这人还演起来了,修茂略带鄙夷哼声道:“我还想问问郡丞此时此地这副打扮是想做什么呢?”
洪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正欲开口辩解,不料士兵忽然分列两侧,让开中间一条道,沈睿正面无表情缓步而来。
“吾奉陛下令来此讨伐极渊海盗,为的便是平不平之事,还洄州乃至整个大祁一片安宁。而嘉临郡郡守离奇死亡,让百姓惊恐不安,是扰乱洄州安定的一大祸事,吾自然也要查清其中缘由,还裴郡守一个公道。你说是也不是?”
洪炆忙跪下行礼,僵硬笑道:“殿下所言甚是。”
沈睿走近,观察着这人神色变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洪郡丞认为此案吾应该从何查起?”
洪炆眼神躲闪,脑子来回转着,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臣……臣暂且不知……”
“哦?你竟会不知,洪郡丞对郡守死讯知情不报,欺瞒于吾,吾认为,郡丞你与此事便脱不了干系,”沈睿随即冷声下令,“将洪炆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洪炆见此脸色大变,“殿下,冤枉呐,殿下……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杨刺史也是知晓的,臣以为杨刺史他……”见沈睿无动于衷,看向他的眼神愈发恶寒,他着急道:“就算殿下怀疑臣,但郡守之死事关重大,按本朝律法须交由廷尉府处置,殿下怎可动用私刑……”
“廷尉府?”沈睿面孔上的鄙薄与轻蔑之色显露,“郡丞此言可是因为在朝翎有人庇护?吾未记错的话,廷尉钟柏年可是吾二皇兄的老丈人。”
洪炆越发语无伦次,“不……不是的……殿下明察,这其中定有误会!”
沈睿凝视他半晌,最后笑出声来,“好,那姑且换一个问题,吾今日酉时之前已放你们离去,现今接近子时,你倒是说说,这期间,你都留在汾城做些什么,现在又为何装扮成这副模样急着想要出城?”
洪炆闻言呼吸一窒,支支吾吾更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不出来?你不说,吾来说,你今日,去见了邛僰……”
沈睿说着拔出佩剑往洪炆肩胛处狠狠刺入,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背叛!
涛声依旧,夜色愈浓。
“报——”
传令兵疾步迈入船舱,“中郎将,极渊海盗派使者求见,欲与我军谈判。”
“呵,打不过,便想着求和了?”连擎拳头握紧,咬牙切齿道:“把来人全都拖出去斩了!”
昨夜惨败的场景记忆犹新,连擎来之前已经暗自发誓今夜定要一雪前耻,现已找到这群海盗的老巢,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必不会放过他们。
旁边一男子连忙出言阻止,“不可,中郎将切不可意气用事。”
连擎不满,“覃曹掾何意?那群海盗扰我大祁安宁,本就死有余辜,因何不可?”
覃尧定了定神,作揖行礼,“中郎将,杨刺史尚在他们手中。”
连擎:“杨通那畏首畏尾的懦夫,关心他的生死做甚?别的先且不说,就冲他屡屡延误战机,毁殿下英明,就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另有图谋了。”
“报——”
接踵而至的通报声,让连擎不耐,“又有何事?”
“中郎将,殿下密信。”
连擎忙让人呈上打开快速阅览,看完后目光落在覃尧身上,“殿下与你交代过要留着杨通性命?”
“是,”覃尧点头,“实不相瞒,殿下早已怀疑身边存在奸细,故而今夜以杨刺史为饵,一来是想要试探杨刺史,二来是让真正的奸细放松警惕。现今密信传来,想必是殿下已经抓到歹人,杨刺史自然也就洗脱嫌疑。中郎将别忘了,这杨刺史背后可还有整个弘农杨氏,纵然不论出身,杨刺史本人曾为左冯翊,被陛下器重过,如今既未犯错,那他的死便不能与殿下有牵扯。”
连擎听罢低喃:“也就是说,表面看来,杨通已成弃子,可这一切实际上却是殿下布的局。”
他面容看似淡定,胸腔却突然憋闷起来,这么大的事,覃尧全都知道,他却毫不知情,良久才平复心绪,妥协道:“让使者进来。”
让连擎更加懵圈的是,与海盗派来使者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那人腰间还挂着殿下的令牌。
只见那白衣公子微笑作揖行礼,动作从容,清冽的嗓音随之从口中发出,“在下宁予安,见过典军中郎将,见过覃曹掾。”
听到这个名字,连擎瞳孔震惊,眯起眼打量,“你就是宁予安?”
今夜能顺利找到极渊海盗老巢,全靠宁予安破礁石阵,又自愿以身作饵被抓,让他带领的船队能趁夜色凭借礁石烟雾藏匿暗中,追踪极渊海盗战船。如此,宁予安理应居头功不假,但连擎原以为此人只是枚去送死的棋子,想不到现今还能安然无恙出现在他面前,甚至还拿着殿下的贴身令牌。
相比之下,覃尧倒是显得淡定,因为数个时辰前,他是亲眼看着宁予安向殿下讨要令牌的,虽然宁予安具体怎么说服殿下的,他并未听清。
宁予安礼貌颔首,以示回应,紧接着抬手介绍站于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这是谲风岛岛主派遣来的使者韩逍,有要事需与殿下面谈,还望中郎将通融。”
连擎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殿下岂是这种刁民想见就能见的?识相的话赶紧滚回去把杨通给送回来。”
许是早有预料,宁予安从腰间摘下那块令牌举起,沉静中带着些一丝威胁,道:“见此令牌如见三殿下,中郎将想要抗命不成?”
“你……”连擎火冒三丈,“锵”地一声就要举起大刀往宁予安砍来,不过幸而被覃尧眼疾手快拦了下来,并温声劝慰。
“中郎将稍安勿躁……”
宁予安波澜不惊,一言不发看着眼前闹剧。
韩逍眉梢挑起,暗自腹诽连擎不愧是沈睿身旁的衷心将领,脾性都如此相同。
待连擎怒火被平息些,宁予安才又缓缓开口,“中郎将可以选择现在与在下一同回去,也可以继续带兵守在这,但中郎将等到的,也只会是一道撤退的命令。”
嚣张,太嚣张了……
覃尧汗颜,不禁觉得这宁予安是否故意激怒中郎将的。
眼看着那怒火就要再次爆发,覃尧连忙道:“中郎将,宁予安手中有殿下令牌,不能杀,不能杀啊……这样吧,不如我们就且先等等,让这使者见殿下一面,反正一切缘由皆是宁予安持殿下令牌威胁中郎将所致,所以就算真出什么事,那也全是宁予安的错!宁予安如此嚣张跋扈,殿下又岂会容他,等他惹怒殿下,中郎将再将他们一并杀了也不迟。”
连擎被气得青筋暴起,许久才缓和下去,话语中却仍带着讥嘲,“说得在理,还是覃曹掾稳重,也难怪覃曹掾能够知晓殿下的计划,而我却一无所知。”
覃尧:……
与此同时,刺史府地牢中刚结束又一轮拷打,血腥味浓重。
沈睿嫌恶地用锦帕轻掩口鼻,锐利的目光睨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邛僰,“太卜令可还有何话要讲?”
就在邛僰赶到之前,洪炆已经将他们私联极渊海盗的事全盘托出,还交出了包含有他笔迹的信件,他自然无法辩驳这些事。
邛僰定了定神,道:“殿下,臣暗自与极渊海盗交涉不假,可臣与洪炆所求不同,臣所作所为,只是想尽可能减少损失,早日了结极渊海之事。”
“哦?”沈睿今夜似乎有难得的耐心,“此话怎讲,吾洗耳恭听。”
“有件事,殿下也许尚且不知,那极渊海盗所占谲风岛下存有一座大型武库,乃前朝建文帝下令隐秘修建,这群人一直固守在那,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殿下不会不明白。”邛僰从容不迫说着,见沈睿神色微动,接着道:“对陛下而言,比起强取豪夺带来的残暴之名,他更需要极渊海盗心甘情愿的臣服。”
……
沈睿从地牢中走出,心中思绪万千,邛僰是他父皇指派给他的人,就算邛僰此举是另有所图,他也并不能拿他如何。
但有一点邛僰说得没错,他的父皇,更想要的是臣服。
此时已是后半夜,他抬眼便见几个人影恭敬立于他所居厢房门前,为首之人正是宁予安。
笑容浅浅,彼时她正好转过身与他视线相对上,在暗夜笼罩中,那一双明眸灿若辰星,沈睿竟一时看得有些失神,呆愣片刻后才想起让众人起身。
跟随进屋后,韩逍单膝跪地行礼,道:“小人乃谲风岛岛主派来,特致此降书于三殿下。”
听到降书二字,沈睿眉梢扬起,饶有兴味道:“既是降书,那便由你念与吾听听。”
韩逍毫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昔日忠于大乾,自改朝换代,谲风岛上下只愿偏安一隅,故数年间种种惊扰,皆乃无意之过。今幸得见景瑞帝圣明之心,有所感,甚恸之。所谓虎父无犬子,三殿下威名远扬,亦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运筹帷幄帐中,决胜千里之外,令世人嗟叹。今时今日,我等自知一再坚持已是负隅顽抗,故而迷途知返,愿顺以从天命,特向殿下奉上此降书。”
听罢,沈睿的目光在宁予安和韩逍之间来回,最后问身旁的修茂,“你觉得这降书写得如何?”
修茂笑道:“字字恳切,尤其是赞美之词,无半句虚言。”
“是么?”沈睿嗤笑一声,“吾却不知自己何时威名远扬了……”
修茂一时语塞,正思忖着该如何圆说,沈睿有些恼怒道:“都出去,宁予安留下。”
待其他人都出去后,沈睿沉声问:“你不打算说两句?”
宁予安浅笑,“殿下想知道什么?”
沈睿:“你是如何让他们写下这降书,又凭什么觉得吾会接受这降书?”
宁予安:“极渊海盗本就依靠海上迷雾频起之优势才得以与殿下周旋数日,现典军中郎将已将谲风岛包围,他们此时写下降书,是因为已到穷途末路,不得不降,此乃殿下运筹帷幄之功。而殿下接受这降书,招抚极渊海盗,是为圣心。”
“十年前那场叛乱,朝代更迭,百姓亦饱受牵连,战后哀鸿遍野,民生凋敝,许多人为了生存迫不得已才占山为匪,抢夺财物,殿下可还记得当时陛下是如何做的?”
沈睿沉吟片刻,道:“陛下颁布诏令,未曾伤人性命且有改过之心者,可免除死刑,收编入伍,为大祁效力。”
宁予安:“殿下,极渊海盗也未杀过人,如今亦想要悔改,不知殿下可愿给予他们这个机会?殿下曾言,立储之事乃靠陛下决断,那么现在,便是一个赢得圣心的机会。”
沈睿眸中闪过戾色,紧盯着她,“宁予安,你心思太重。”
昨夜那布帛上只寥寥数语,便直接戳中他的心中所想,后来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顺理成章。
宁予安微微垂首,依旧淡然笑着,“予安所为,皆为殿下。”
沈睿却觉得这笑容有些晃眼,似乎那张脸本不应如此,“你早便预料到,吾会派人去调查你,从而知晓嘉临郡守之死,注意到洪炆与邛僰之间的联系。”
宁予安诚实道:“是。”
沈睿闻言冷笑,“你胆敢算计吾。”
“并非算计,”宁予安目光中流露出似有若无的真诚,连话语中也带了一丝坚定,“予安是在帮殿下,殿下所愿,亦是予安所愿。”
沈睿走近,大掌捏住她的下巴,凝视她此时幽若深潭的眼睛,好似想要探究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吾且问你,裴思钧之死,当真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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