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正月初五,霜冻还未褪尽,清晨的风吹在脸上仍是干冷刺骨。林清漪站在市政府大院门口,仰头看了眼那栋灰色办公楼,熟悉又陌生。
她换了套略微沉稳些的呢子大衣,藏蓝色,领口扣到最上,带着点克制的职业味道。手里捏着调令文件,薄薄一张,却像是有人在她人生轨道上按下的一记转向器。
从省属高校政工部直接调入市政府综合办,这调令发下来时连她自己都愣了几秒。
表面看,是一纸荣耀:空降体制核心部门,正科职,破格提拔。
可林清漪不是不懂体制的人,哪怕才二十八岁,早已历过几轮冷眼与博弈。她知道,这种“意外的青睐”通常伴随两种可能:要么是补位,要么是试验田。
无论哪种,注定不好走。
进门签到时,办公室里的人已经陆续到齐。综合办不大,三间办公室两排格子间,老红木办公桌陈旧泛光。墙上还贴着“讲政治、顾大局、守纪律”的标语。
“你就是林清漪吧?”门口那位头发微白的中年女人瞥了她一眼,带着点审视,“材料我看过了,年纪轻,履历不错。”
“叫我老宋就行,办公室副主任。我们这儿不讲排场,自己桌子你找个空的坐,电脑系统、办公用品报给小刘,他带你熟悉流程。”
林清漪微微一笑,“谢谢宋主任。”
她声音不轻不重,语调温和,眼神却沉静。落座之后,她开始快速浏览资料夹里的文件——今天下午要开一个市政项目的前置讨论会,需要准备一份初步意见稿。她清楚,这就是第一场试探。
对面的男职员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会,随后自顾自拨电话去了。那种“等着你出错”的冷漠,不需要明说。
市政府综合办是市领导的“中枢神经”,汇总各局口的材料、草拟公文、调度突发。能调进来的人非亲即贵,或是某个系统送上来“试水”的苗子。
林清漪属于后者。
她出身不显,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体弱常年卧床。能在体制内走到这一步,靠的既不是人脉,也不是后台,而是一点点熬,一点点算。
她在高校系统干了五年,政工出身,擅长材料、善抓细节。在某次全省思政总结大会上,她写的报告被原文刊发,省里一位老领导亲自点了她的名。
这才有了这次“空降”。
可她心知肚明,这份“提拔”背后,多少是利益平衡的结果。
下午的会议在四楼会议室举行,主持人是综合办主任周远。
林清漪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周远已经坐定。他四十出头,瘦削寡言,一身深灰西装没一丝褶皱,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却克制,像多年沉在水底的刀。
“林清漪,新来的,负责部门内外政务协调。”他介绍得很简洁,没有赞美,也无冷落。
林清漪微笑点头:“请大家多指教。”
她把准备好的初稿递上去,纸张温热,是刚从打印室出来的。周远接过,翻了两页,什么都没说,继续会议。
一小时后,会议结束,众人散去。林清漪收拾文件,正要离开,周远却突然道:“报告里第三页的第四条建议措辞太软,下回改改。”
她微微一愣,旋即颔首,“我明白了。”
“还有,‘协调’不是推诿的词,是执行的前提。综合办不是传话筒,是整合者。”
周远语气不重,却句句带锋。像是在点拨,又像是在敲打。
林清漪低头,“是我考虑不周。”
他盯着她几秒,语气忽地缓了一分:“不过报告条理还行,看得出你下了功夫。”
傍晚下班时,天色渐暗,院子里空落落的,路灯下的树影被风拉长,像是谁长长的叹息。
林清漪走出办公楼,脚步不快,手里拎着那份修改过的报告。她知道今天还算过关。
不过是第一天而已。
她抬头看向远处高楼林立的剪影,眼里没什么光,也没有退意。这个城市太大,容不下犹疑的人。她走进来,就不能回头。
正如她进体制那年,在一张写满人名的推荐表上填下自己时所想的那样——
“我知道自己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提线木偶。那就走一条谁都没走过的路。”
办公室楼道尽头,周远正站在窗边抽烟。烟雾缭绕中,他望着楼下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沉默良久。
忽然轻声道:“倒是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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