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地上尚且泥泞,繁华的都城里却人声鼎沸,万人空巷。花楼的姑娘个个胭脂扑腮,世家女手执团扇,低眉浅笑。
所有人都在等待,直到“状元郎来了,状元郎来了”的声浪从远方传来,喧嚣尘上。
傅云霁站在游行必经的茶楼上,看着那人身穿红袍,凤冠霞披。
从远方缓缓骑行过来,当得一句“端方君子,如圭如璋”。
全然不见儿时霸道的模样,傅云霁眼角不自觉地流露笑意,听着下面的人对他的纷纷议论。
“要说咱这状元郎啊,那真真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可不是,这街上的女郎,哪个不是冲着状元郎来的?”
听及此,傅云霁不禁轻笑出声,后面的司棋微讶。
要知道自遇见小姐的这十多年里,她一直一副散漫不羁的模样,虽脸上常带着笑,但笑意大都不及眼底。
今日倒是例外,不仅起了个大早,还身穿一身红色刺绣裙,脸上画着淡妆,眼角的红痣也罕见地露了出来,站在窗前,旁的都成了陪衬。
“槿安,这一路走来真就没个姑娘能入你的眼?”探花郎何柏宣凑到裴伯珽身侧,面带笑容地调笑着,裴氏嫡长子裴伯珽,字槿安。
裴伯珽淡淡望了他一眼,眼神里尽显凉薄,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夹了一下马肚,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何柏宣见状心下一惊,叹了口气,他这般又何尝不知会遭人嫌。
可他实在是不忍看他就这样继续颓废下去,自那件事后,端方整肃,郎才绝艳的公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此番科举,他原以为他是从旧事中抽身了出来,不料,这人原是陷得更深了。
何柏宣边摇头边追了过去,裴伯珽瞥见他,没有多说。
只是沉声警告道:“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不要开这种玩笑。”
神情虽是同往常一样,何柏宣知道,他这次是触及了他的逆鳞。
于是,赶忙认错:“好好好,我保证,这绝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裴伯珽又望向了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榜眼林璟川白衣出身,自是不如二人情谊深厚,也只是自己骑自己的,并未与二人搭话。
一行人就这么前进着,将近一路口时,人群里,突然响起“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不知何时,那个地方趴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四肢和面容都血肉模糊的男子。
这时站在他周围的人才注意到了他,引起一阵骚动。
随行的李大人赶忙过去查看情况,喝道:“大胆,此等场合岂是你能冲撞的?”
说着边看向身后的官兵,斥道:“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此时,不知从何处发出一段音律,旁人听不见,但是裴伯珽天生便五感超众,更何况,这音律还与那人有关。
裴伯珽神色微变,快速下马来,走上前去,何柏宣虽是奇怪,但也紧随其后。
既然状元郎和探花都下马了,林璟川便也跟了过去。
看到此人惨状,林璟川眼中划过一道深色,衣袍遮住的双手微握,默不作声。
何柏宣惊讶过后,心含不忍,走上前询问道:“你既喊冤,还不快道来是何冤情?”
旁边的李大人面色纠结,但看到裴伯珽站在一旁并未阻止,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
那人抬头,直视众人:“小人本是江南富商刘府的小斯,十几日前,因老母去世,便回乡办丧。”
“回来之后,却见刘府一片灰烬,人人皆道是因走水,才酿成刘府上下百条人命的惨剧。”
闻此言,众人神色微变,区区火灾,怎会要了一府人的性命?
“听闻小人北上更是一路追杀。幸得贵人相护才得以苟活至京都。”小厮哭诉。
“你可以选择像其他人一般安然度日,何苦执着于北上?”旁边的何柏宣问。
小厮叩首道:“实不相瞒,刘府的夫人和小姐于小人有救母之恩。有一年大雪纷纷,家母病重,无奈拿不出救命钱。”
“小人只好在西边街上卖柴,但那都是些湿柴,更何况雪天本就人少,小人就盼着有贵人可以将小人的柴买回去。”
“小人运气好遇见从净慈寺礼拜回府的夫人和小姐,这才使老母免遭一难,也是从那以后,小人才在刘府做事。”
裴伯珽面容平静,神情淡漠,唯有一双桃花眼深邃幽深,吩咐几人:“李大人,你先带着这小厮回衙内,着人医治。”
“我回府向父亲说明此事,再做决断。”说完,便快速上马,向裴府而去。
茶楼上,傅云霁望着这发生的一切,问不知何时回来的司琴:“那些刺客都处理干净了吗?”
司琴笑道:“小姐,我办事您就放心吧。”
这一路走来,刺杀又怎会止于昨夜,如果直接交到官府,此人恐怕早就是一具死尸了。
显然,裴伯珽也知道这点,因此才会当即回府告知裴丞相,免得夜长梦多。
傅云霁收回目光,转身拿起放在桌面上的面纱:“我们也该走了。”
因着裴伯珽游街,三人的装扮倒也不引人注目,很快便消失在人海里。
回府后,裴伯珽径直回了清风轩,步履匆匆,迎上来的管家一脸惊讶。
忙问被裴伯珽甩在身后的怀剑:“游街时发生什么事了?”
怀剑将刚才在街上发生的情形复述了一遍,两人左思右想,也不知是什么让裴伯珽失了分寸。
管家和怀剑疾走到清风轩,跨进门槛,只见房门紧闭,怀书站在外面,一脸忧思。
“公子怎么样了?”管家忙上前问。
怀书见到两人,答道:“不知道,公子一回来让我出来,现在他一人在厢房里。”
听到这话,管家忙上前敲门:“公子,您怎样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屋内传来裴伯珽的声音:“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嗓音清越中透着一种沙哑。三人面面相觑,只得从命。
屋内,裴伯珽坐在床沿,双目微红,腰间玉佩微握手中。
绶带早已褪色,玉的周身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知是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
他薄唇轻启:“你还活着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
眼眶微红,向来冷淡无波的桃花眼里满是喜悦。
傅云霁三人离开酒楼后,便去到一处暗桩,换了身衣服,突然一声:“阿嚏。”
司琴笑:“怕不是有人在念着小姐?”
傅云霁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司棋板着脸说:“司琴,不得无礼。”
司琴冲着司棋扮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小古板。”
傅云霁失笑,冲二人说:“好了,快走吧,时间快到了。”
想到福伯,即便稳重如司棋,也不免打了个激灵。
三人一路无言,很快到了郊区深山的边缘,没多做停留便向山林深处掠去。
突然,傅云霁眼神一凛,但很快便露出一抹察不可觉的微笑。
而原本在三人最前面的位置也悄悄到了两人的后面。
“咻”一抹几不可见的针影冲向司琴,司琴脚步不停,拔剑挡了那银针。
冲着前方空地喊道:“福伯,为什么每次都冲我来。”
一阵浑厚的声音传来:“少废话,接招。”无数的银针似仙女散花般冲着三人飞来。
只见傅云霁拔起腰间的扇子,身法似幽灵,针不仅不近身,反飞了回去,势如破竹。
司棋挥舞着原缠在腰间的长鞭,鞭如霹雳,声如雷鸣,和司琴一远一近打着配合。
没多久,三人的周围便布满了银针。
三人的情形被暗处的福伯尽收眼底,看了看身边树上,以及原先藏身之处的银针,身形一闪,便到了傅云霁身前。
他装模作样地拱手垂首道:“小老儿见过少主。”
言罢,便站在原地吹起胡子来,眼也不看三人。
傅云霁合了扇子,插回腰间,负手笑道:“福伯可出气了?”
福伯将头一扭,看着三人,阴阳怪气道:“哼,我哪里敢生您的气啊。”
两年前,为查旧案,三人前往边关,将福伯留于楼中坐镇,此番大抵是为了出出心中闷气。
一旁的司琴偷笑道:“看来小姐不远千里带来的美酒是要便宜我了。”
听见这话,福伯眼睛一亮:“去去去,有你什么事,我就知道小姐心里是惦记着我这个小老儿的。”
傅云霁失笑,福伯这个人,爱武成痴,嗜酒如命。京城市面的汾酒虽好,但最爱的仍是边关烧刀子。
思及边关,傅云霁微抿薄唇,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询问福伯:“这两年阁中一切可好?”
福伯正色道:“云霄楼里和少主走时无异,按照计划,璟川也已出仕。”
傅云霁点头道:“很好,福伯辛苦。”
三人步伐凌乱却暗含规律,慢慢地眼前高山不见了,显现出一座村落。
说是村落,实则更像是一座山中城,四周的山便是天然的墙壁。
中间一河将这城分为东西两边,东边是“文渊阁”,西边则是“武将台”。
而林璟川便是从东边走出来的,每年都会有人往东西两侧送稚童。
这些稚童大多是孤儿,他们由聚贤阁抚养长大,自然只忠于聚贤阁。
自长河之战以来,已有十余年,这十余年里,第一代孩童已长至青年。
他们在阁中或读圣贤书,或修习武艺,全为才俊,皆是栋梁。
现在却非为盛世,先皇驾崩之时,今上尚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而自今上加冠起,便培养自己的势力。
如今与太后称得上是分庭抗礼,内有朝廷人心不齐,外有敌寇虎视眈眈。
因先皇尚文轻武,在长河之战以前,朝中将领除昭王和镇西王外,竟无一人可用。
昭王与当今圣上乃同胞兄弟,皆为当今太后所出,而太后出身齐国公府,如今可谓门庭赫赫。
只是长河之战虽胜,但飞鸟尚未尽,良弓便已折,如今的边境,可称不上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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