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央因为口出狂言被赶下了车,沦落到属官们的队伍里,把和郑昀同车的属官挤落,自己和他共乘了一辆车。
郑昀有些讶异:“殿下?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而且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专注地打量着自己的主君。
易央任他打量,握紧了他的手:“郑先生!我们逃跑吧!”
“……”
郑昀回过神,有些无奈:“殿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易央像一只漏气的鱼鳔,怏怏地瘫坐下来。
“可是我想回家。”他喃喃道。“这破地方一点也不好,没意思透了。”
郑昀捧着文书,一时没有言语。
马车还在辘辘行进着,纸张上的文字也跟着一起晃动。
回家吗?
他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年幼丧父,叔伯瓜分了他父亲留下的家产后,将他和母亲赶出了房子,他们几番流落,幸而舅父襄助,娘儿俩到底在角门里有了个破屋可以落脚。
那破屋真的好破啊,小得只能摆下一张床一只桌,夏天漏雨,冬日漏风,他和母亲晒干再多的草铺床也没什么用,还是好冷。
他在寒风中哆嗦着习字背书,因为买不起纸笔,只能用草杆和枯枝在泥地上写字,长满冻疮的手手指肿胀、无法弯曲,写出来的字倒是曲曲折折、深浅不一,在地面上丑陋地爬着,像他和母亲在贫民窟里苦苦挣扎的人生一样难看。
回家。回到这样的家吗?
郑昀的目光落在墨字上,又缓缓落到自己的手背:这双手关节突出、手指粗壮,现在每年冬天还会反复生疮又裂开,眼看是不会再好了。
他又看车外的房舍亭台,看车辆辘辘行过的宽敞车马道。他想起刚被自己接到上京的母亲,他用自己的月钱买下了一间小院、两个婢女,以及几床暖烘烘的新被。他们终于不用再翻检那些永远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了。
角门里的破屋不是他的家,罗家有美婢暖香的豪宅不是他的家,这个位于上京的小屋,有着小小的院子和几床新被的,才是他和母亲真正的家。
他问道:“殿下想回哪个家?”
他把“殿下”两个字咬得很重。
易央说道:“当然是回那个……那个……唉。我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脸埋进掌心,肩膀轻轻抖动了两下。
“……这地方……一点也不像我想得那么好玩。”他说。“我后悔了。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啊。”
回家。他想回家,总是有处可回的。可是我呢?我的母亲呢?若不是我终于购得屋舍、在牙人的劝说下将母亲接入京中,罗家人日后知晓我转投太子门下,纵然并非我主动为之,他们又会怎样对待我的母亲?
思及此处,饶是郑昀已跟随易央近十年,也仍然感到齿冷。
十年啊。他自认对易央和罗家都已经算得上尽心尽力,可易央显然只把来京的一切当做游戏,想要时兴致勃勃、十分积极,不想要了就消极以对、拼命后缩——这可是京城,这可是皇位之争,不是你不想玩随时可以下桌的博戏!你或许不会死,可你一昧往下躺,被你抛出去丢命的筹码就是我们这些人!
他禁不住想到更多:那块玉佩果然是易央所有吗?在他的辅佐下,罗家在沙州已发展成当地大户,为什么易央又突然执意要到平州谋求发展?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皇帝的亲信在平州?
易央是怎么得到那块属于三皇子的玉佩的?
他……是不是杀死了皇帝真正的儿子?
郑昀不想去想,可疑心一旦生发,便再不受他的控制。
他忍不住一遍遍打量面前的落拓少年,从彰显他皇家身份的袍服,到瘦削了许多的身形,再到听不懂的喃喃自语:“荒淫好色,无能狂怒……哈哈,真是被电视剧和小说骗了……他当年,真的输了吗?……”
他看上去已经有些精神不正常。郑昀收回思绪,想要出言安慰他几句,此时却有一个年轻侍卫从外掀开帘子,利落地跳进了车中,侧过脸打量了他们一圈。
“郑先生。”
他冲郑昀颔首微笑,本就艳丽的面容好似被这个笑容点亮,照得整个车厢都明媚起来。
“太子殿下命我接三殿下回去。”
他年轻活泼,容色殊艳,饶是郑昀不好美色,瞧见他这样可爱的少年也忍不住要笑一笑。
但易央却显得很是惶恐。
他死死盯着孟不觉,从他的身形、他的眉眼,看到他微微卷曲的鬓发——和史料几乎被夹了个干净的元昭太子不同,明帝此人执政时间长、扈从臣子多,又很喜欢与人宴乐玩耍,留下来的画像数量不少,更兼易央见过幼年时期的明帝,他基本每年都会为一两张似是而非的容颜心惊肉跳几次。
……没事的。那个孩子绝对已经死了。当初为了不被人发现异样,他花了好大工夫将那孩子骗出来,亲手用石头砸了他的头、划烂了他的脸,将他抛在了河水里。他不可能活了,更不可能活得这么漂亮,有这么一副春花般灵动的好样貌。
易央心中恐惧,死死盯着孟不觉的脸,而孟不觉此时已经十分自来熟地同郑昀攀谈起来。
郑昀本就觉得他长得莫名亲切,和他聊几句后,发现他十分直率可爱,不由得更喜欢他。
孟不觉此时却说道:“殿下还在等我回去复命,实在不能久留。郑先生,待日后有空,我再来寻你说话。”
他抱拳施礼,又看向旁边满脸惊恐的易央,笑眯眯道:“三殿下?走吧?”
三殿下不很想走,奈何形势比人强,孟不觉强行“邀”他上马,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赔着笑上去,跟随孟不觉前往各处马车通知被他挤走的官员。
他很快被送还至太子的车驾。在分别前,孟不觉看着他微微一笑:“你似乎很害怕我。”
易央讷讷不语。
孟不觉又道:“何必这么怕我?我们都从沙州来,勉强也算同乡,我又不会害你。”
他又贴在车边同太子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甜蜜蜜地离开了。
易央道:“我感觉你挺想和他聊的。要不我下去,你让他坐过来行不行?”
“这不合礼法。”
易真摇摇头,这次没再让他讲故事,只静静望着车外出神。
“你的故事方才说到哪里了?继续罢。”
无论多癫狂的野史总有真相做蓝本,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易真立刻开始推测起谣言出现的缘由。
他说道:“你一直称呼孤为‘元昭太子’。孤既为东宫,一朝被废,理当下场凄惨,为何还会有个堪称美谥的太子封号?不知这‘元昭’二字是父君赐我,还是三弟追谥?”
“……我不知道。我历史学得不好。”
易真颔首。他早知道易央不会说真话,因此他不焦急,也并不生气。
他只是换了个话题:“说说别的吧。三弟家中似乎藏书颇多,所学不精,却很广博。”
……感谢义务教育,让封建社会接班人为我的学识震撼。
易央支支吾吾道:“也没有啦。我们那个年代上学不要钱,书也不值钱的。”
“哦?”易真闻言出神。“如今纸价虽低,然笔墨皆贵,更兼先朝文书皆以简牍录刻,识文断字者少,藏书传家之人更少。便是有纸,无可录文章、可用笔墨、可教之士,又有何为?”
“……你不会觉得愚笨些的民众更好管理吗?”易央忍不住问。“就,就像那个谁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啊!你别误会,我历史确实不好,但我语文还不错,就爱看那个杂书野史……”
“关于此句句读,从古至今辩论颇多。看来三弟对此是做愚民之解。”
易真默然片刻,从腰间取下书刀,在面前车轼上刻了一个“民”字。
“三弟觉得‘民’为何意?”
“呃……民……人民群众?”
“民,众萌也。”
他点点头,在“民”旁边又刻了一个“众”,最上面的“人”刻得有点小,和下面的“从”体型差距挺大。
他又问易央:“你觉得这个‘众’字可有异处?”
“嗯……你是不是写得有点太怪了?这头轻脚重,看着好累赘。”
“是。上人为众,下人亦为众,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原无分别,既然只是人,人力便有尽时。若只上者有知,而下者盲从,便如曳尾过涂、尾大不掉,自取灭亡而已。”
这时有侍卫飞马持文书来报,他收好书刀,转而从侍卫手中接过文书,一边阅读,一边听侍卫汇报属官们拟定的方案。
易央坐在他旁边,盯着他安静阅读的侧脸,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恐怖。
“……刘元正之法可行,让他们先拟一份出来,之后再议。”易真把文书还给侍卫。“替孤转告诸位,分发下去的文书不必急着立时理完,权当休沐两日,这期间真有什么大事,有孤担着。”
——还是个会主动给下属放假的领导。
侍卫说道:“此次中书令随行,若他将此事回报陛下……”
“无妨。去吧。”
侍卫领命而去。
易央目送那人消失在人群中,又扭头看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便见他以手撑着额头,眼睫微微向下耷拉,看上去已然有些疲惫了。
他于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他真的不会责怪你吗,殿下?”
易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他是皇帝。”
许久,他放下手,只说出了这轻飘飘的四个字。
他是皇帝,而我未来也将成为皇帝。皇帝需要猜忌,需要防备、攻击、征服——无论对象是谁,最终他们需要的总是这些。而这,也就是易真能给出的唯一的回答。
昀是央的外置大脑。这波是大脑の回归。
真:便宜的纸……好写的笔墨……可以短期刊发大量书籍的技术……好想要……
【ps:本文角色的想法仅代表他们个人。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局限性,我们现在来看是正确的东西,其实并不一定适用于当时的时代……这个只能说见仁见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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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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