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灵雨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眼偏殿里还等着的江扬,不由替他考虑道:“殿下累了吧?要不要先回去歇息?娘娘不知还要忙上多久,等一会儿娘娘出来我再派人去通禀殿下?”
“无妨,等等吧。”江扬倒是无所谓,他就这么立在他娘亲的偏殿里,神色淡淡,倒也似没什么非等不可的急事。
他也没问他阿娘的客人是谁。
其实这也寻常,毕竟江扬素来随性,这又是他幼年住过的地方,只是灵雨看着他,却不禁有些奇怪。
她试探着提议:“殿下以前不是很喜欢下雨吗?怎么不出去逛逛?”
“春雨贵如油,我自然喜欢,只是最近突然觉得我喜欢的却怕是让别人……”江扬语声一顿,也只低头笑了下,“没什么。”
他既不愿说,灵雨自然也不好多问。
倒是见他仗着身体好,就那么闲散地站着也远比常人闲适,就也不劝他坐了。等再给他换了壶好茶抬眼一看,倒瞧见他随意打量的目光不觉落在那供佛的神龛上,于是也不由失笑,摇头温柔道:“殿下在看什么呢?”
江扬回了回神来倒也不尴尬:“没,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灵雨就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神龛里供奉的菩萨像,像是绣在绢布上的,菩萨下首还绣了作为供养人的夏侯静和她的两个儿子。
灵雨不免怀念道:“殿下当然会觉得眼熟啦,您瞧,娘娘左手边那个胖嘟嘟的小童子就是您,是不是像个年画娃娃一样,看着就有福气!”
江扬不由尴尬地挠了挠脸,却听灵雨多少有些遗憾:“如果不是顾念陛下身份特殊,娘娘倒是也想请那寺庙将陛下也绣上去的。”
他本是听得有些赧然,听到这里倒是无奈地笑笑,再开口语气里倒添了几分宽慰灵雨的温和:“我猜也是这样。”
灵雨温柔地看了眼他,走了过去:“其实以前逢年过节娘娘都会抱您过来拜拜,您若有什么心事,也不妨同菩萨说说,许是能有灵光呢?”
她说着熟练地燃了香递给江扬。
江扬却忙摆了摆手:“算了吧,我不太信鬼神,就不叨扰人家了吧。”
灵雨见他虽是温和失笑,动作间却是真没有要接的意思,不由叹息,倒是思及了什么而难忍感叹:“其实以前娘娘也不信的,只是自从大皇子死后……”
她难得开了口,却又难免有些说不下去:“人死了,看也再看不见、音信也得不到,除了寄期望于鬼神,又还能期待什么呢?”
江扬沉默了一瞬,不由垂眼看了看被灵雨塞进手里的那根香:“观世音啊……”
这世上真的会有鬼神吗?就算有,又真的能凭一片赤诚就换来所谓的垂青吗?
他素来是不信这些的。
世间利益僧多粥寡,若对信的人有优待,那对不信的人不公平。
而他们只是不信,不是为恶。
只是,他也明白他娘亲的想法,毕竟对于早逝的、不可能再出现在眼前的儿子,她也的确再期待不了别的了。这世上确实有许多事是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的,于是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真有什么能听见那些恳求的声音、可以有被臆想出所谓的命运去垂怜。
他呢?又有什么心愿吗?
“……”他不觉皱紧了眉,踟蹰地碾了碾手里的香,看向佛龛前的香炉,终究还是只扯出个笑给灵雨看,“算了,反正菩萨……也不能让人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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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夏建昭十七年春,京兆尹李果因“贪污受贿”被御史弹劾,上命立时羁押入狱。
然而主办此案的官员刚一围捕李府,就发现李果已经携妻子数人逃逸,家中钱银及便携财物消失大半。仅留仆侍等数十人和不易携带的珍器重宝若干,然而仅是这些珍宝经过合算也价值数十万两白银。坐实李果贪污一事,后李果被捕畏罪自杀虽未供出太子如何,亦叫殿上力保李果的太子独孤凉受此牵连遭皇帝训斥,又被罚闭门东宫思过三个月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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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捕前夜风定河边的风也冷。
乍暖还寒,数日前连绵多日的雨倒像是打散了早春刚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乎气儿。
李果不由打了个哆嗦,终究长长一揖跳上了对方准备好的船。
戴着面具的人站在风定河边目送那条船顺水而下渐行渐远,不由摸了摸怀里的银票。
“五十万两啊……”
他目光略有晃动出一点晦涩复杂,却终究沉淀成一种凝沉的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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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虽凉,此时质子府屋内的炉火却烧得很暖。
府上的管事赵圆又添了把炭,也将桌案前兀自练字的羌霄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试着道:“公子?”
“讲。”
“您当真放心……要那伍延徳对接那李果?”
羌霄笔下不辍,只随意道:“你在担心什么?”
“您就不怕他直接拿了那五十万跑了?”
“他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
“可那毕竟是五十万两白银哪!”
赵管事说得认真,倒叫羌霄微微颔首也似认真道:“我明白。我不是不知道物价。”
赵管事讶异了一声,略有惶恐:“卑职绝无此意!还请公子赎罪。”
羌霄微微摇头:“你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赵管事惊恐过后却也听出他并未当真着恼。
“无妨。”羌霄倒是坦然,“贪钱的都知道往权势上变现,他如果真这么舍本逐末,那也只能证明他就值这么多,也省得我浪费时间了。”
赵管事一愣,才似醒悟般道:“所以这也是个试炼?”
“‘试炼’?能用钱解决的‘试炼’么?”羌霄只是摇头,不觉透出一种天生的轻谑,显然不怎么在意。倒是笔下的字写完,被他拿起宣纸吹了吹,递给赵管事道,“烘干了,给我刻吧。”
“是。”
赵管事恭敬地接过,将宣纸烘干后固定在了松软的木板上,沿着墨迹的轮廓一点一点刻下了羌霄的字迹。
后者受双目所限,就算能大体确定落笔的方位,却也不知水墨晕染出的字迹到底如何。为了练字目前倒是用着这么个法子,靠记忆、靠刻痕,一点点比对,一点点修整。
因为其人做事多有不便,所以大多的事在他这里也只能一点点地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种纸、一种笔、一种墨,将一个横写上百十遍,记住他自己是怎么落的笔,以致写到最后几乎分毫不差,再比对着刻痕来评估墨迹的深浅来一点点调整,反反复复、推到重来。建立的习惯,不好,就再折回去一点点磨掉。
而后横竖撇捺纵横勾连,也不过是无数重复的工作。以致给羌霄刻字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换下来歇歇,但这人却不能把自己也一并换掉。
此刻,他坐在那里似乎累了,终于打算歇上一会儿,就也拿起碟子上的白糖糕咬了一口。
就也不免觉出那口感……有点怪?
赵管事忙开口劝阻:“公、公子…”
“讲。”
“那个白糖糕……还是不要再吃了吧?毕竟放了这么些天,就算有冰匣收着也怕是坏了。”
“是么……”
羌霄倒是难得愣了一愣。
“……可惜了。”
他到底也只是叹了口气,就算没蒙着眼,也可能只是眉眼稍微低垂。
毕竟他自己尝不太出来,只觉得闻起来似乎变化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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