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3章】见山

【第13章】见山

江扬终于找见了羌霄——只那一个。

也总算松了口气。

他身上的血已湿透了几重衣衫,好在有暴雨打散那股子血腥味儿。紧握手中的窄刃痉挛似的松了松,他也终于将那既像短刺又像细剑的武器插进了右手长剑的剑柄里。就这样趿拉起有些扭曲的脚步蹒跚着过去。

羌霄素来睡得不实,然而此刻后者靠着那低矮石洞的穴壁上竟也没被惊醒,叫人不由担心。只见他黑发迤逦湿在肩头,手中的铁器眼熟,其上见血封喉的毒大概也被暴雨冲净了。

江扬也是难得看见羌霄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大抵是被湿透的布帛泡得太不舒服才令后者终于摘了下来。便显得有些……脆弱。

便也难怪羌霄……总爱蒙着他这双招子,虽他是个瞎子,又是那样的脾性,素来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最是不屑,却也一向很爱端着……

他不喜欢流于弱势。

而现在看来……眼睛这东西……好、好像也确实特殊,有时竟真好像这些万物灵长的魂魄所在,若失了焦距就也避免不了显得……脆弱。尤其配上羌霄这看来总过分脆弱的身体。他的肤色本就白得像是足不出户,非人得甚至可以说有些病态,此刻被暴风骤雨这么一打,褪尽了血色,竟还能更白到近乎透明,让江扬想起夏侯园里那些被暴雨打透的梨花。

可能梨花也得在两个明明都远称不上“好”的选择里做个“偏向”,虽然蒙着眼睛也会让人轻易猜出他是个瞎子,可那和“脆弱”又多少还有些不同,那更像是有什么被生硬抹去的残缺,是更缺乏判断的空白,孱弱归孱弱,却到底是少了几分流于病态喑弱的单薄不堪的……

不像现在。

或许对他本人来说总归是比现在好些。

而江扬一走近看清他——看见了他的惨白也窥见了他腰腹的伤口,就忍不住去探他脉息,也因此把人惊醒,也这才看见那双无神的眼睛。

说实话……那双眼睛的轮廓色泽都、都还是很好看的,甚至不知是不是因为沾过雨水而更显明润,珠玉似的,却反而……反而更不像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睛。此刻迷茫失焦,是江扬几乎从没见过的样子。

惨白、惨淡,像快死了的……

就像快被暴雨淹死的鱼,也像朗朗晴日下就快被晒散的浅薄鬼影。

是他们认识这两年多来江扬从没见过的落魄模样。

那甚至不是狼狈,他甚至不像有狼狈的力气,那更像被风沙磨灭了万顷绿意,于是荒凉白地上只剩下石头的力竭。然而那双眼睛,却意外的亮,也那么清明,那种清明就像被暴雨冲透了的黑石,也黑亮得就像冻雨霜寒烧起来的黑亮。

如此陌生,却又好像与他往日的样子并不相斥,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的,是他往日潜藏的底色。

而底色之上,羌霄这个人,至少是在江扬认识他的这两年多来,做事素来从容自若、进退得宜,兀自有一种不似风流的随性——亦或者说是轻慢凉薄,但总也不会随性到以自身的缺陷示人。

诚然他似乎从不在乎别人轻辱他是个瞎子,却也几乎从不会摘下遮眼的物什。

他背上有数十道正骨留下的刀口,所以他也轻易不会袒胸露背,就算下水恐怕也会穿着衣服。

这也正是方才江扬觉出不对的地方。的确,羌霄确实至少穿了中衣,但放在往常羌霄就根本不会主动在江扬面前下水。

因为他这个人,对自己,总有种竭力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压制在掌控下的严苛,如果凭他自己很难做到,那他甚至会自设桎梏,哪怕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都不会心疼一下。这样的他,根本就不可能自取一条会令自己陷于失态的做法。

所以江扬从看到他脱外衣的第一眼,就觉得慌。

以致到了水下被羌霄拉住手时都没法太意外。直到羌霄在他手上写下附近至少隐匿了十八个人他才真的再次诧异得狠了。

毕竟,他十二岁前虽已在江湖上行走了五年,却仍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江湖上奉行以武犯禁,林子大了泥沙俱下,固然少不了那些看似快意恩仇实则不讲道理的杀人如麻。

但见惯了不代表就要习惯。更何况江扬也根本就不想习惯。

他虽不觉得作为一个什么皇子就要比别人娇贵、比别人守礼,却有他自己对是非的判断。而他奉之为圭臬的理,也不是旁人能改的。

所以纵然听舅公说他从小就好管闲事,他也确认自己不曾为了私利好勇斗狠,更从未欺人过甚,因而就算曾在江湖行走,他也并未树敌至此。

反倒是回了一国皇城安生待了两年多后,竟反而像在法律失灵的江湖一样遭人围杀,这又岂非荒谬?

而这派人围杀他的恐怕还是要争那皇权、未来会与这本该威严的礼法绑定在一起的他那几个兄弟中的某个,这又岂非更加荒唐?!

他纵使惯来行事不羁,诸般不拘小节,也当真坏了许多人定的规矩也毫不在乎,但当真侵害他人利益荣辱的事他也是从来不屑也不愿做的。

而在一国皇城,本该是律法最该能立得住身的地方,却如此法不能及兄弟相残!还是百姓都不得不倚仗他们维护这律法威严的占高位者用这般手段相残!又如何能指望日后?

他不是不曾见过那些阴私腌臜,也不是料不到那些手足相残的戏码,只是回到京来他自觉也算一退再退,朝中也好、王公贵族间也罢,他又真的争过什么?

他都活得这般只像是客居在此,就好像时候一到他就要解甲归田遁入江湖化作闲云野鹤般浪荡离去——难道这还不够吗?!

何至于此?!就非得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还累及旁人!他并非惊诧,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不是他理解不能,而是他根本就不愿理解,也不屑去理解这种人云亦云就可以自以为真理的“理”!

他毕竟年轻。

许多道理在他心中纵使还未彻底明悟定型,他却已开始有了那种不能任由他人乃至世道去打磨的所谓顽固。

少年人的顽固,素来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而有些人,只怕是南墙撞遍,也不能死心。

-

“……阿霄?”

“阿霄?”

……

“阿霄……”

那是太久的寂静,雨声响在天地里,却好像除了雨声什么都空得远了,也就难免令人不适。

“……爪子拿开。”

直到另一人的声音出现,江扬才意识到自己又忘记了呼吸。

原是他见羌霄虽然睁开了眼却一时半晌都没有反应,也就不由凑近了一面叫人,一面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又挥。

江扬好像总也记不住羌霄是个瞎的。也或者他始终记得,只是常常相处着相处着就感觉不到了。就好像穿过那布帛对视久了,他就真觉得羌霄是在看他,倒好像潜意识他竟觉得羌霄那样的性子也会偶尔抹开脸面去玩什么捉迷藏之类的游戏。

其实在江扬看来,浮生如逆旅,若是真能从态度上游戏人间,视诸般苦楚为一种难得的经验或磨砺,也未尝不好。毕竟人世多艰,也唯有人的心态能打破这人世多艰。

那不是说他不觉得看不见这事不苦,他恰恰因为身边就有羌霄这么一个深受其苦的朋友而格外觉得这事苦,只是他看着羌霄,又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够格去叫羌霄苦的。

人的眼界决定人能拿得起什么也能放得下什么,他不会因为羌霄看不见就觉得这一定会是羌霄讳莫如深的伤口,如陈年的脓疮,鲜血淋漓,总也难以愈合。

因为阿霄最不喜欢脓疮。

他宁愿一刀下去,宁愿割下整块肉来一并舍了,也不会留个叫他自己不痛快的溃烂软肋。他的眼中虽没有那天上的浩瀚星海,江扬却知道在他的心中有。

都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江扬却觉得那不对。

因为从来都是因为人。是人想摘星辰才会建危楼百尺,而就算建百尺危楼也摘不到,那就再想办法上九天。只要一个人的心中有那亿万星辰,那就算没有这百尺高楼,星辰也早就被他摘得了。

人,绝不是肉身的囚徒。

他深知羌霄也是这样想的,就不想僭越替羌霄难过。

只是现在,他也是真的忍不住。

羌霄醒了,却没什么动作,看来就像还没恢复力气,仍倚靠着那凹凸不平又冷得像冰一样的石壁。

只是这“冰石”却不像冰一样会化,也没像石头一样被捂热。

江扬见他肤色青白衣衫湿透了,滴着水,连忙将贴身的佩剑插在脚边,脱下身上囫囵缠上的黑衣:“这是我从那些杀手身上扒下来的,你先凑合着穿一下吧? ”

“你…受伤了?”

羌霄却是哑着嗓子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的声音虽沙哑,出声却很短促,凭短促倒是勉强聚集出了几分力道。原是江扬身上一少了那一层黑衣的压紧束缚,就也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儿。

江扬一愣,赶忙道:“还、还好!皮外伤…倒是你腰上这道砍得可深,我、我…”

他平日着实口齿伶俐,只是魂不守舍难免磕绊,就也不愿多说。

羌霄被他半扶半抱地离开了石壁,勉强配合他动作。可惜前者周身的气力早被耗尽,虽然寡少的语声仍似清醒,眉目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却已是难以掩藏——

他倒也坦然得不屑再枉做隐藏。

也或许是觉得,情况至此再藏就显得蠢了。

其实江扬一直也知道羌霄的个性有点矛盾,或者说就是拧巴。

他虽不是个愿意主动失了风度的人,但如果真的情势所迫,他却也能接受得比谁都要更快。就好像他心中应对各事早已有了标准的尺度,过了某一个度,就干脆地换一个打法,倒好像早已切身掌握了何谓形势比人强这类的道理。

自曝短处的事他不干,自堕颜面的事他也不做,但若当真避无可避跌进泥里孱弱卑微至他最不喜欢的地步,他也没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

其实他往日最似得意时,也不过是这么副温温浅浅的样子。如今该他懊丧了,他也不过是类似的平平淡淡。这或许也是傲慢的一种,没那么骄傲得非要与别人一争短长,也没那么尖锐得刺人,却也是当真的“目中无人”——

因为旁人如何,都不能影响他如何处事。

也难怪他平素还没做什么就能叫只偶尔见过两面的人瞧他不顺眼了。这人的心气儿也确实高,某种角度来说,也确实是不太将人放在眼里。

只是那其实又能给什么断个定论吗?看江扬不顺眼的人不也一直很多?

触手的肌肤凉滑的就像是冰,只除了那些凹凸不平割裂皮肤的疤,江扬不由皱紧眉快速替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腰部的简易处理,又套上了外衣。

那伤口被水泡得发胀,甚至合拢不到一起,甚至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液和黏滑。

其实羌霄病了这么多年,多少也通一些药理,但奈何这种境况下真是没什么条件。而江扬就算对处理外伤经验颇丰,此刻也只能替他包得再好一点。

狭小的石洞内一时太安静了。

直到羌霄忽然开了口:“……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有些哑,语气仍是淡的。

江扬怔愣一下,也只能笑了笑:“你凭什么就说我愁眉苦脸的?”

虽然这般玩笑地说着,他紧皱的眉头也还是难以松开。

羌霄道:“你安静得太久了。”

江扬抿了抿嘴唇,也只能道:“是。你一向擅长辨别声音。”

“我不是擅长,不过是习惯了。”

羌霄“谦虚”得倒很平淡,平淡得倒不像个此刻连动一根手指都很困难的人。

山洞狭小逼仄,地上几乎没有哪处是干的。虽然大半的雨水被江扬挡去了外面,地上的积水流进来的也不多,风好歹被挡住了,但北方那种打穿人骨髓的冷还是仿佛沿着金石漫溯过来,透过皮肤和血肉,一点点将人浸透得狠了。

江扬把羌霄半抱在怀里,他二人身形相仿,虽然羌霄大些,但可能是碍于幼时伤了根基反而发育得比常人要晚,而江扬自小练武又比常人早长了两年个子,所以此刻凑在一起,倒也勉强能算个称职的回护。

他看到羌霄在他怀里,看到他气息低缓,就好像真的累了,微微睁开的双眼循着雨声落向石洞外。

他看到羌霄垂落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仿佛不自觉地向着那洞外虚虚地描摹着什么。

山洞外冷雨直坠,激得天地间水雾苍茫,然而苍茫中仍是隐约可以看到一抹抹树影黑如冷铁,宛如一幅黑铁的山水。

江扬恍然惊觉,隐隐地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忍不住垂眼颤抖地看向羌霄,终于也忍不住轻声问他:“你…你在看什么?”

羌霄一愣,短暂地停住,像是也没能料到江扬会突然这么问,他不由沉默了一会儿,

江扬看到他的手指还停在那里,停住了,轻轻地触在石面上,被湿润的石面浸得更湿,也仿佛已经不会再被石壁浸染得更冷了。

……

他终究…他还是、开了口

“……这世界。”

他说,

“我在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江扬不觉张嘴,神色怔怔,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本能喉结滚动,勉强地动了动,提醒了自己,才终于又能压低声音笑了笑,试着就像聊天一样说得寻常:“其实我、我以前听人说,看待世界的层次有三种,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最后看到的却还是山。我想…或、或许山始终都是山,只是人们看到的……不一样了。”

羌霄沉默着,沉默着……有些久,直到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我们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所以其实我们看到的本来也只是自己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世界真正的样子。这是你想说的吗?”

他说到这里不由顿住,也说的并不像是在回答江扬,他说的既好像他在重复、又好像那绝不是重复,有一种幽妙的飘忽。

但他终究是顿在了这里。

当他再开口时也终归只是一种低沉的复杂,是种令人难解的晦涩沉寂:“……我从来不觉得我需要活出什么所谓的大智慧。我只是想看到山,能看到,也就够了。”

至此,江扬也终于好像能觉出那种心脏被攥紧到极致的疼了,他指尖颤抖,不觉死死地看着羌霄,有种窒息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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