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冷却与星火

得知许昭年的辞职,陆见深让Lisa联系了许昭年,约在公司附近一家极具设计感的咖啡馆。

当许昭年推门而入时,陆见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需要一秒钟来确认她的身份。

时过境迁。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浅灰色羊绒衫,细腻的材质勾勒出优美的肩颈线条,下身搭配着一条同色系的微喇长裤,显得双腿修长笔直。她脸上化了淡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不再佩戴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毫无遮挡,此刻正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里面平静无波,再也寻不到从前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卑微的渴望或是受伤后的仓皇。

陆见深发现自己竟有些许局促。他习惯了掌控全局,包括他人的情绪,但眼前这个女人,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他熟悉的青涩,如同经过精心淬炼的宝石,沉静地散发着内在的光华。如果说一个月前的她还是一朵怯怯合拢的蓓蕾,如今已全然绽放,美丽得毋庸置疑,也疏离得让他陌生。

“听说你提交了辞职信。”陆见深开口,声音维持着一贯的沉稳,试图将对话拉回他熟悉的轨道,“如果是因为之前晚宴上的不愉快,或者……其他什么事情,我希望你不要介意,那都过去了。公司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将挽留包装在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里。

许昭年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的轮廓。她抬起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谢谢陆总好意。不过,我离职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熙攘的人流,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只是在这个公司待得够久了,如今,想去外面见识一下更广阔的世界。”

陆见深沉默了片刻。这句“想去外面见识一下”,如此简单,却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划清了她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公司、需要他认可的女孩了。

“你变了很多。”他最终说道,这句话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探究和淡淡的失落。

许昭年不在意的微微一笑,那笑容云淡风轻,不再含有任何取悦的意味。“人的成长,有时候就在一瞬间。”她从容地回答,并客气地补充,“无论如何,感谢公司这些年的培养。”

他公事公办地提醒:“你正在做的这个项目涉及核心机密,根据协议,离职后三年内不能从事同类工作。”

“我理解,”她点点头,神态自若,“而且,我已经打算换个行业了。”

其实他不该再问下去,这超出了上司对离职员工的关心范畴。但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话还是脱口而出:“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并无隐瞒的必要,便坦诚相告:“这次出去走了走,对数字艺术策展这方面很感兴趣。如果是这个方向,应该和公司的业务没有冲突。”

“数字艺术?”陆见深有些意外,这个领域与他熟知的科技公司相去甚远。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接话道:“我在这个领域有些朋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他为什么要主动提供帮助?这不符合他平日的行为准则。

许昭年也略显诧异,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从容,礼貌而疏离地婉拒了:“谢谢陆总的好意,心领了。我想先自己尝试一下。”

她再次道谢后,便起身告辞,离开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陆见深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微凉的拿铁,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落。他召来秘书Lisa,沉吟片刻后,吩咐道:“许昭年的离职手续,按正常流程办。另外……以公司名义,额外补偿她三个月的薪水。”

Lisa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员工主动离职,哪有不扣违约金反而给予丰厚补偿的道理?但她迅速收敛了情绪,专业地应道:“好的,陆总,我立刻去办。”

陆见深没有解释。或许,这额外的补偿,是他对自己当初那份“视而不见”的微妙补偿,也是对他心中那份莫名失衡的、徒劳的弥补。

陆见深下班回到那座奢华却冷清的家。他的母亲,一位岁月似乎格外眷顾的美丽妇人,正坐在洒满午后阳光的客厅里,优雅地享用着英式下午茶。她能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成为如今的陆夫人,手段与心性都绝非寻常。对于自己这个英俊、优秀的儿子,她更是视若珍宝,认为他完美无缺,足以匹配世上最好的东西。

“见深,回来了?”周萦放下骨瓷茶杯,语气带着一丝不满,“之遥那边,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家父母都同意你们的婚事。她倒好,天天拖着你,对你她有什么不满意?”

陆见深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涌上心头。“妈,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他敷衍了一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拿起床头那他和沈之遥合影的照片,指尖划过相框冰冷的玻璃,童年那个下午的记忆,如同被封存的耻辱,猛地撞开了闸门。

那是他第一次,被母亲用尽力气,半推半搡地,塞进这个真正属于他父亲,却从未属于过他的家。

那天,正好也是沈之遥的生日。

记忆中的大厅,是他从未见过的璀璨辉煌。水晶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疼,空气里甜腻的奶油香气混合着陌生大人的香水味,让他头晕。

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那个被母亲诅咒了千万遍,也敬畏了千万遍的男孩——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陆沉。他穿着合体的小西装,安静地站在一个像瓷娃娃般精致漂亮的小女孩身边。那就是沈之遥。他们站在光亮的中央,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真是一对任谁看了都要赞叹的金童玉女。

“看见了吗?”母亲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毒的嫉妒与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就是你爸爸最心疼的儿子!比你重要多了!你给我记住,一定要想办法讨他喜欢,让你爸爸看到你!”

就在这时,那位衣着考究、气质雍容的夫人——陆沉的生母,目光扫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他这个“异物”身上。她美丽的眉毛立刻不悦地蹙起,像是对管家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

紧接着,他的父亲陆守谦也看到了他。那一刻,父亲眼中闪过的不是惊喜,而是**裸的错愕,以及随之涌上的、被打扰了完美家庭生活的愠怒。

父亲大步走过来,没有一句问候,甚至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他是谁,只是一把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近乎粗暴地将他拽离了那片欢声笑语,径直拖向二楼的书房。

他站在冰冷华丽的书房里,低着头,闷声不语。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是消失,妈妈总是精心打扮却又对着空房垂泪。那一刻他懂了,原来爸爸有两个家。而他们,是外面的那个。他甚至连发火、甚至感到委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原罪。

他不知道母亲后来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终究还是留在了这个家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见证着这个家庭“温馨”的表象。他目睹着那个他该叫“哥哥”的陆沉,如何优秀,如何像最忠诚的骑士般,在父亲与母亲争执时,坚定地挡在母亲身前。而父亲,永远不会像对他那样对陆沉大吼大叫,只会对着那个能言善辩、毫不畏惧他的儿子,最终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常常透过窗户,看着花园里那真正的“一家三口”,以及如同他们亲生女儿般的沈之遥,其乐融融。

沈之遥,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娃娃。

一次,她的皮球滚落,停在他的脚边。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跑过来,拾起球,然后抬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澄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好奇,用稚嫩的声音问:

“哥哥,你是谁?”

你是谁?

他是谁?陆见深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这个家的入侵者?是父亲不愿承认的污点?还是母亲用来争夺关注的工具?

他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陆沉缓步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有看陆见深一眼,那目光只是轻飘飘地掠过,却让陆见深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羞愧,细小的手臂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陆沉没有理会他,只是对沈之遥温和地说:“遥遥,我们走了。”

沈之遥无比信赖地“嗯”了一声,抱起皮球,便像忘记一颗石子一样,将他遗忘在身后,跟着陆沉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他独自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羞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而在那极致的羞耻之下,一股莫名的、炽热的愤怒,在幼小的心底第一次疯狂地滋生、燃烧。

他是谁?

他也是爸爸的孩子!

他到底是谁?!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从此成为一根扎在他心脏最深处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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