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几声鞭子混合着山顶风声敲进众人的耳中,衣衫单薄的匠人们无暇顾及那位悲惨的伙计,惶悚不安地加快手中的动作,生怕鞭子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在火把炽热的环绕下,大皇子狠狠甩动手中的鞭子,甩得自己气喘吁吁直冒热汗,他不解气地将鞭子丢在地上,厉声呵斥:“陛下明日将至,你还在这磨洋工,是存心要害死本宫吗?”
背上几块可怜的破布早在鞭子的摧残下四分五裂,两鬓斑白的老人瑟瑟发抖,手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发抖而阵痛:“大皇子饶命,小的这就抓紧。”
“哼,算你识相。”
一旁的随从深觉堂堂皇子亲自动手教训百姓有**份,忙出言劝导。
一边是贴身随从的苦口婆心,一边是老匠人的卑微妥协,大皇子觉得心下舒畅,“大发慈悲”地原谅了他们,丢下一句话便走至皇陵前。
“陛下明日亲临万景山,你们今夜务必将事情善后,若有半分差池,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大皇子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刀柄上的螭纹刻印在他的掌心中,挠得掌心发痒。
匠人们手中的动作依旧,高声回应。
一声“是”被风裹挟,飘散在万景山的每一处角落。
十分满意他们的卑躬屈膝,大皇子的态度愈加傲然:“还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心里可得掂量掂量。陛下不比本宫,说错一句,那便是欺君,欺君可是要掉脑袋的。”
握在掌心的碎石切割着肌肤,连风也要横插一脚,老匠人暗暗甩手,以此减弱手上的灼痛感。
也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耽误了他的回应,又好巧不巧被大皇子逮到。
大皇子勃然大怒,正要找他麻烦,旁边的人捅了捅老匠人,老匠人后知后觉地应承。
随从看出来了大皇子的意图,背着人劝道:“殿下,此时还不是生气的时候,待明日安然度过,殿下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大皇子眼中的怒火消散一半,勾起一个不阴不阳的笑:“你说得对,来日方长。”
随从远远望了一眼那老匠人,很快挪开眼去,不忍再看。
皇帝的銮驾比此前的任何一次出行都要盛大,大小随从几乎占据了整片山,羽林卫的人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旁,毕竟殷鉴不远。
随行的除了荣怀姝,还有伤痛未愈的寿昌长公主荣法妙。
荣法妙原是不打算随行,可听说荣怀姝请旨一同前往后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说什么也要一起去。皇帝深知她的脾气,自知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
横竖也痛不到他的身上。
抬辇的太监将轿辇压得很低,桑云归和玉衡一左一右搀扶着荣法妙走到皇帝的身边。
早就在皇帝身边占据一席之位的荣怀姝隔着皇帝对她嘘寒问暖:“山路颠簸,姑母还好吧?”
荣法妙侧身挡住荣怀姝落在桑云归身上探究的眼神,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看,不咸不淡应道:“托昭平公主的福,本宫觉得尚可。”
“其实姑母今日大可不必一同前来,毕竟只是皇陵竣工,等来日先帝棺椁奉移山陵再来也是一样的。”
荣怀姝的声音很轻,不注意就消散在了风中。
荣法妙看着在风中仍然鬓发整齐的荣怀姝,一脸戒备:“昭平此言差矣,本宫今日来,是为了防止有人贼心不死,意图借机生乱。”
荣怀姝脸上的表情生动:“是吗?那儿臣可要躲远些,免得暗箭难防。姑母也得小心些,否则旧伤未愈再添心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边荣法妙被噎得脸色通红,那边大皇子已经意气风发地上前来,迫不及待地邀请众人去欣赏他“呕心沥血”的佳作。
心中的大石头即将落下,皇帝比往日精神许多。荣法妙跟在他的身后,每一步仿佛踩在刀尖上,抬首看见皇帝笑逐颜开的模样,心中恼意更盛。
一群人从眼前经过,匍匐在地的匠人们只看得到精美的靴履和绣花繁复的裙角,宫里贵人们的脂粉香气散落在他们的身旁,与久久缠绕周遭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混为一体,混成难以名状的刺鼻的气味。
一个年轻的小匠人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吹得正好走到他身前的荣怀姝的裙角向后飞去。
原本言笑晏晏的队伍蓦然停驻,察觉到队伍的停滞,小匠人脸色惊变,忽然想起昨夜那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吓得脸色惨白,忘了请罪。
大皇子脸色大变,又碍于皇帝在跟前不好擅自大发雷霆,于是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发现皇帝正处在发怒的边缘,他便要替皇帝开口。
“呀。”
荣怀姝捷足先登。
众人的心神被她这一声攫取,纷纷朝她看去。
只见荣怀姝身边的梨蕊慢慢蹲下,捡起落在小匠人手边的绣帕。
荣怀姝后知后觉坦然迎向众人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说谎的心虚,朝他们抱有歉意地笑道:“父皇,怪儿臣的手没拿稳,让帕子落到他的脸上去了,这孩子实诚,见是儿臣的东西也不敢动,只能任由帕子覆在脸上一动不动。”
三言两语间,就把小匠人摘个干净,皇帝眉宇间染上一股烦意,又被他隐藏下去:“这样贴身的东西怎可轻易落下,若是让人捡去,于你的清誉无益。”
荣怀姝卖乖:“父皇教训的是,也怪这风吹得太不是时候了。”
荣法妙在风里站不住,催促道:“好了皇帝,快进去吧,仔细着风。”
大皇子恶狠狠地瞪向地上的一众匠人,转向皇帝时又换了一副高高在上毕恭毕敬的面孔。
荣怀姝从人群的缝隙中窥见大皇子的目光,经过一众匠人时眼神状似无意从他们的身上掠过。
虽然他们身着深色布衣,但荣怀姝还是从领口处看见了他们遮盖不住的伤痕。
她有一瞬间被刺痛,仓皇失措地挪开眼,触及到队伍最前头的两个身影时,荣怀姝露出嘲讽一笑。
穿过两个身影的空隙,望见的是须弥座上富丽堂皇的长恩殿,与定宝山皇陵的正殿别无二致,只是为了避讳,并未在殿外设下祭坛。
36根金丝楠木立柱支撑起来的长恩殿,丝毫不逊色于死前所居的玉寿宫。
饶是皇帝,面对眼前景象也不免大吃一惊。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又上眉头,皇帝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心里有了较量。
前头大皇子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皇帝早已失去了深入了解的心情。
长恩殿的身后,才是帝王的陵寝。
为了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巧思,大皇子滔滔不绝:“父皇您瞧,单是这一圈城墙就用了成千上万块城砖,再加上此处群山环绕,易守难攻,是决计不会再出现随葬品失窃一事的。”
皇帝跟随他的话音走上城墙,伸手抚上城墙的板砖。
荣法妙半个身子靠在桑云归的怀中,有意无意往荣怀姝那边瞟:“临兴城也是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当年还不是给太祖皇帝攻破城池,直逼皇宫夺取天下。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皇帝闻言,沉沉点头,以为言之有理。
荣怀姝饶有兴致地看向大皇子,期待着他的答案。
大皇子脸上笑意不减反增,似乎对此话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姑母的担忧不无道理,故儿臣还多加了一重保障。”
荣法妙凑近他和皇帝,用眼神向他示意,小声问道:“什么保障。”
大皇子看向皇帝,姿态谦恭:“还请父皇随儿臣来。”
这明晃晃的,便是要避开其他人了。
荣法妙蹙眉,往后斜了一眼故意站得很远的荣怀姝,百思不得其解,避开荣怀姝就算了连自己也要瞒着算什么:“连本宫也不能听?”
大皇子不答,一心等待皇帝的意见。
皇帝远眺,仿佛没有听到荣法妙的话,自顾自往前走,还不忘催促大皇子:“走吧。”
荣法妙气绝,咬着牙坚持爬上城墙的双腿隐隐作痛。
回头一看,荣怀姝气定神闲地倚在城墙上看风景,荣法妙怒气更盛,面色阴沉地站在原地,目送皇帝与大皇子二人远去。
两人再回来时,皇帝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连脚步也变得轻快。
荣法妙看着这副场景,心里酸溜溜的,话也酸溜溜的:“什么独家秘籍让皇帝这般舒心,竟连我与昭平也不能听吗?”
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荣怀姝忽然被提及,兀自低头,要笑不笑。
“事以密成,姑母。”
大皇子神秘兮兮地道。
荣法妙不愿听,别过脸去。
皇帝原路折返,迎着和煦的春风阔步向前:“难得你有这般巧思,待朕百年之后,朕的万年吉穴也要交到你的手上,朕才能安心呐。”
大皇子收敛地笑着,恭维道:“父皇乃真龙天子,必定长命百岁,哪还有儿臣为您建造万年吉穴的机会呢?”
皇帝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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