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砚清进公主府后过了一段安生且无人在意的日子。
入府的那天荣怀姝因随葬品一事入宫并在宫内住了几日,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准备李裕璇出任一事,说是公主府的幕僚,可这些事梁砚清一件都未曾参与。
更确切地说,荣怀姝从未想要让梁砚清参与。
荣怀姝似乎忘了公主府还有这号人的存在,这些事还是他向门房打听来的。
但梁砚清并非是到公主府安享晚年的,他需要的不是默默无闻,他有自己的盘算。
于是这日得知荣怀姝休沐,便向魏鸣鸾提出要去向荣怀姝请安。
彼时荣怀姝正在湖边凉亭同梨珂下棋。荣怀姝输了上一盘棋,不依不饶地在同梨珂据理力争。
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主仆二人的打闹。
“属下梁砚清给昭平公主请安。”
嬉闹声戛然而止,荣怀姝正色,转身看去站在亭外俯首作揖的梁砚清,正纳罕着,一旁的魏鸣鸾便出声帮忙解释。
“梁幕僚入府多日,一直想向公主请安,只是公主平日事忙,梁幕僚不便叨扰,于是今日特前来补上。”
荣怀姝点头不语,探手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茶后方开口:“梁卿是公主府的幕僚,并非本宫的后宫,晨昏定省一事自是不必。”
“公主是属下的主子,属下所得到的一切皆有赖于公主,区区晨昏定省又怎么能轻易免除?”
梁砚清站在日头底下,不卑不亢。
荣怀姝不同他争辩,转了话题:“梁卿入府有些时日,可还习惯?”
“多谢公主关怀,属下一切安好。”
或许是梁砚清失之急切,让荣怀姝轻而易举看出了他的来意:“安好便好。前些日子本来念你初至公主府,想让你多熟悉熟悉,因而并未给你分派任务,如今也该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三日之后,李裕璇离京赴任,你随本宫一同去送一送她吧。”
梁砚清面色淡然:“是。”
因是第一次随同荣怀姝出门,加上不大清楚荣怀姝的脾性,梁砚清那日起了大早,梳洗装扮完毕便在院内等待荣怀姝宣召。
这一等,就到了晌午。
正当梁砚清让下人预备午膳时,前院便来人通传,说是公主要见他。
可这路并非是通向公主院落的。
梁砚清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前头引路的女使客气地笑道:“殿下正在马厩等您。”
荣怀姝今日换了一身轻便的骑装,与那日在武举场上不同的是,今日的骑装是宝蓝色的。
听见动静的荣怀姝斜过半边身子招呼梁砚清:“过来,挑一匹你喜欢的。”
梁砚清在梨蕊和梨珂怨怼的眼神中,不明所以地走进马厩,认真地挑选起来。
他毫不客气地挑选了一起前额毛发白色的马。
梨蕊努努嘴:“梁幕僚真是火眼金睛。”
荣怀姝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嗔了她一眼:“同你的蹑景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梨蕊被她三言两语顺舒服了,没再发难。但又想到荣怀姝此次只打算带梁砚清一人前去,她的脸又耷拉了下来。
“殿下真的不要奴婢们跟着你吗?梁幕僚不知您的脾性,所言所行未必会合您心意。”
荣怀姝道:“不过是出一趟门,傍晚就回来了。本宫今日不在,你们趁此机会好好歇息吧。”
见她态度坚决,梨蕊不好再坚持,没好气地叮嘱梁砚清几句,就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去。
京郊长亭,远行的人未至,饯别的酒菜已摆上桌。
眼睁睁看着日影东斜,远行的人却迟迟未至,梁砚清有些坐不住。偏头看向一侧的荣怀姝,见她神色自若望向城门的方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怎么,这就坐不住了?”
被他盯着的人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他慌张的眼神。
梁砚清摇头:“属下只是觉得让殿下等候多时,于礼不合。”
荣怀姝轻笑一声:“我今日是来送别友人的,既是友人,彼此之间实在谈不上于礼不合。”
裹挟着正午热气的风糊到脸上,梁砚清转脸避开,原本想问的话被这一阵风打断,再回过头来时他欲言又止。
“在我跟前,有话直说便是,我不喜欢扭扭捏捏的性子,尤其是男人吞吞吐吐。”
荣怀姝的第三只眼睛不知长在何处,梁砚清找了半日也未找到。
有她这番话,梁砚清便大着胆子:“属下想知道,殿下为何对李姑娘这般看重?”
坊间流言不是没传到他的耳中,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仅因几面之缘两人就能情深义重,更重要的是荣怀姝看起来不像是爱才如命的人。
“人人都说殿下与李姑娘的情谊起于金雀码头,可向来都是被救者才会对施救者心怀衷情,殿下此举属下实在看不明白。”
荣怀姝这才睁眼瞧他:“梨蕊说你做事说话不合本宫心意,倒是句真话。”
梁砚清丝毫没有被人嫌弃的窘迫:“属下进公主府还不到半个月,期间与殿下相处的时日更是屈指可数,自然无处得知殿下心意。”
荣怀姝支手撑在耳后,眯起双眼直视照过来的日光:“不瞒你说,今日不管是谁当上状元,在本宫这都会有这个待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本宫对她好,自然是因为她身上有利可图。”
梁砚清明显察觉到这话才说一半,荣怀姝在此处可疑的停顿使他忍不住侧首,堪堪装上荣怀姝调侃的眼神。
“譬如你,让你进公主府,自然也是因为你身上有利可图。”
梁砚清眼神闪烁,架不住荣怀姝的强势,又躲避开:“殿下又怎能确保我等能对殿下死心塌地呢?”
荣怀姝道:“那便是用人之道了。”
许久,她又添补一句:“况且,本宫从不需要底下人的死心塌地。”
话音才落,就见荣怀姝缓缓起身走至桌前,目光远眺:“人来了。”
先是听见几声马蹄哒哒,才见到马车绕过石碑出现在眼前。极其简陋的马车,驾马的人还是当朝的状元。
荣怀姝走出亭外,马车刚好到眼前。
李裕璇翻身下马,掀开帘子扶着李母下马车,荣怀姝赶忙上前搭把手。
“娘,这位便是昭平公主。”
李母闻言,猛然抬头,二话不说便要跪下。
荣怀姝眼疾手快接住她。
李母恳切道:“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于璇儿有知遇之恩,殿下就受我这一拜吧。”
荣怀姝握住她的双手,不肯让她跪下:“夫人不知我的私心,我出手相助是为了日后李姑娘能为我所用。今日若让您在此一跪,把我二人之间的亏欠都一笔勾销,那往后我可怎么好意思开口。”
梁砚清颇有眼力见地插话:“殿下,酒菜备下许久,再不吃就要冷了,不如请夫人和李姑娘上座吧。”
话题就这样被岔开:“正是呢。”
几人把酒言欢,畅聊痛饮,好不快活。
李母也跟着他们沾了酒,但她酒量实在不行,这才抿了两口就已醉意朦胧,话亦多了起来。
她握着荣怀姝的手,滔滔不绝:“殿下有所不知,其实在璇儿之前,我还有个女儿。”
起先荣怀姝还当是她的醉话,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只管用眼神同李裕璇交谈。
李母从迷蒙的醉眼中窥见二人的小动作,温和一笑:“璇儿并不知晓。”
“我的大女儿生的玉雪可爱,人见人夸,却因为她爹债台高筑,小小年纪便被送去给债主抵债。我不答应,她爹就对我拳脚相向。可怜我的孩子,还不满三岁,债主家的儿子竟将她活活饿死在了阁楼中。”
听到此处,几人的脸色惊变,李裕璇从震惊与诧异中脱身,深觉母亲在此情此景同荣怀姝说这样的话并不合时宜,可她看着母亲那泣涕涟涟的模样根本开不了口阻止。
荣怀姝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只是安安静静地听。
“她那赌徒的父亲,连个尸首都没有勇气去讨回来,是我上门又是求又是闹才换回来女儿的尸首。你知道吗,她的尸身抱在我的怀中,还没有二两猪肉重。后来有了璇儿,她爹有了些许收敛,我以为他变了性,谁知他还是受不住诱惑,竟还想拉着璇儿去抵债。”
手背上的水渍一滩接着一滩,荣怀姝垂眸看着,清楚地瞧见一滴眼泪坠落,消失在水渍中。
“娘。”
李裕璇没忍住,轻唤了声。
李母置若罔闻,自顾自说下去:“殿下,外头传璇儿是逃婚出来的传得沸沸扬扬,我知这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此事因我而起,皆因我看错了人,误了两个女儿的一生,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璇儿是个聪明又刻苦的孩子,她这一路走来不容易,能够一举夺魁也不并非运气所致,你千万、千万不要因为流言蜚语,看轻了她。”
荣怀姝抽出帕子给李母拭去泪水,轻声安慰:“夫人大可放心,外头怎么说是外头的事,我只知裕璇是我亲自挑选的人,我不会怀疑自己的眼光。”
李裕璇原本因为娘亲一席话而含泪的眼眶,在听到荣怀姝的话时又蓄满泪水,端起酒盏起身敬她:“微臣多谢殿下抬爱,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接着一饮而尽。
梁砚清的眼神在几人身上逡巡,看不清她们到底是不是在逢场作戏。
荣怀姝爽朗的笑声击碎了悲情的氛围:“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就不用了,广南府一直是朝廷的心病,你此行前去要是能为朝廷除去这附赘县疣,才算不枉本宫费心为你周折。”
梁砚清听到最后一句话,耳朵一动,很快又恢复如初。
李裕璇敛袍跪在荣怀姝的脚边,抱拳许诺:“微臣定当不负公主嘱托。”
荣怀姝停杯投箸,从怀中掏出一物送到李裕璇的掌中,在李裕璇惊愕的神情中她解释道:“你初来乍到,又是个女孩子家,此行一去必是千难万险。莫说广南府的匪徒,便是连那官府,也得有能震慑住他们的本钱才是。”
“这腰牌是当年本宫救驾有功敕赐予本宫的,上面与本宫封号并排的是先帝年号。你拿着它,在广南府办起事来会容易许多。”
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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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因为你身上有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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