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顾来歌重新将缰绳握回手中的那几天,惊觉自己对权力的驾驭变得有些陌生。

数月来不曾把持朝政,如同费了心思驯服的烈马,又隐隐有了复叛趋势。纵然有心再扬鞭驱策,却也会因为它的野性,倍感无力。

即使有赵如皎和伶舟洬的辅佐,之前落下的奏章还是堆积如山。

桩桩件件繁杂凌乱,官员们呈报时或试探或焦虑的眼神,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比之巨石压在心头亦不遑多让。

顾来歌偶尔会觉得,自己不知从何日起,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力不从心这四个字,听起来何其可悲,但放在他如今的处境,却最能诠释。

他的思绪纷杂又迟钝。从前稍作考虑过便能果断决定的小事,也能让他变得小心翼翼,优柔寡断;他的身体变得僵硬麻木,久坐过后便是筋骨拉扯的疼痛。

第三次。第三次在夜半揉着因批奏章酸痛的手腕时,他在心中悄然叹息:

“尚且不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开始变老了么? ”

顾来歌骗不了自己。失去许婧兮后他变得容易多思,这种多思却并没能让他对国事能多几分敏锐,反而像一把钝刀,无时无刻不在磋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那些缠在一起的、纷杂的思绪并不能被一刀斩断,反而沾上铁锈,越绞越缠成变大的死结。

那深入骨髓的倦怠让他喘不过气。每每他下定决心,试图恢复往日的敏锐果决,却被打的节节败退。

哪怕他明知道自己必须要振作起来,但内心的空洞就算要捂上,也正如精卫填海。精神上的损耗甚至让他生出了几缕白发。

伶舟洬敏锐地察觉到顾来歌的这种变化。

他依旧恭敬勤勉,事无巨细地禀报。他在陈述政务时,言辞愈发精炼,往往能于纷乱中一针见血,再对症下药,事事做得都稳妥周全。

顾来歌最放心他,内心深处也确实贪恋那片刻的喘息。偶尔几次拿不定主意,甚至敢直接放手,让伶舟洬替他做决断。

伶舟洬的行事风格却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他不再像把持朝政那段时日里,偶尔显露锋芒,而是变得更加低调、细致入微,一切以为君王分忧至上。

顾来歌在倦怠时会懒懒的抛出一句“得卿如此,实乃朕之殊荣也。”

伶舟洬总要微微一笑,回以一句:

“臣甘为天子利刃,九死不悔。”

顾来歌再次掌权才过去一年,急报再入阙都。是前些日子才推行新策令的亳平内,半苏有几个宗族因耕地之争,爆发了大规模民间械斗,双方死伤数十人。

情势紧张,地方官员镇压无用,这才请求朝廷速派兵支援,以平息民怨,以防演变成民乱。

朝堂之上,对于究竟派何人前往,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分歧。有持重之将主张派遣经验丰富的将领,率精兵前往,以威势震慑,方可速战速决。

伶舟洬静立一旁,待众人议论稍歇,方出列躬身,语调平稳地奏道:“陛下,杀鸡焉用牛刀。半苏械斗虽声势浩大,究其根本,不过是乡民争利,而非敌军犯境。若派大将精兵,反令地方惶恐,显得朝廷小题大做,难免激生更多怨气。”

他微微抬眸,与顾来歌对视片刻,又回避下去,继续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安抚民众,查明根源,公正处置。派熟知地方情弊之中层将官前往足以。此举既表朝廷重视,又不过度施压。只需其行事果断,善加疏导,或可事半功倍。”

他见顾来歌点了头,才试探着举荐人来。那人乃是兵部一名不见经传的勇武校尉,名为孔仲聂。伶舟洬言辞恳切,列举了几项此人的微小军功,末了又赞其“勇毅机敏,堪当此任”。

任顾来歌再迟钝几倍,也能听得懂他的暗示。大抵是脱不开孔仲聂此人——一来无甚背景,二来正需机会立功。略施圣恩,日后定能竭尽全力报效。

顾来歌听着两方辩驳,只觉身心俱疲,仅剩的想法便是此事能尽快平息,不愿再起更大的波澜。他其实亦偏向伶舟洬所言——

派遣无名小将,既能解决问题,又不会显得兴师动众,确实像是个省心省力的办法。

他思及此,也懒得细细琢磨,便忽略了老将们眼中闪过的疑虑,亦未深思半苏之地“好勇斗狠”的风气。更何况,民间械斗往往盘根错节,若想真正平息,必不可少的是威望和手段。

“便依卿所奏。”顾来歌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命勇武校尉孔仲聂即日启程,前往亳平半苏,处置械斗之事。务求速决,安抚为先。”

“陛下圣明。”伶舟洬躬身领命,垂下的眼眸中,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悄然掠过。

那孔仲聂得此重任,自然是感激涕零,星夜兼程赶赴亳平。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确有几分胆识和勇力,又急于立功。初到时单凭一股锐气,便强行分开了械斗双方,场面暂时被压制。

但他终究是缺了几分谋略。

正如朝中老臣所担忧,地方民怨非一日积累,牵扯到宗族之间的利益错综复杂,本地官员尚难以调节,遑论孔仲聂草莽出身,人微言轻。调停时却压不住地头蛇阳奉阴违;设法公平评判时,又无法仅凭片面之词即刻断案。

拖到最后,孔仲聂连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全然忘了圣上口谕“安抚为先”,武力镇压下,难免激起了更大的怨气。

不过旬月,短暂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双方争执不下一方指控孔仲聂偏袒,另一方却更激烈的指责他的粗暴行事。

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积怨再次爆发,新一轮械斗卷土重来时,规模远超之前。孔仲聂镇压不住,甚至反被困于乱民之中,身负轻伤,更狼狈地向上急求援兵。

消息传回阙都后,朝野微哗。

顾来歌看着急报,脸色也逐渐难看到极点。他最初以为,民间械斗不过是一件可以轻松解决的小事,却不曾想事到如今,形势每况愈下。

一股无名的烦躁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其实顾来歌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愤怒。那胸腔里仅剩的情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失望——更多是对自己,也有对这理不清剪还乱的国事。

他想为自己开脱,到最后却发现,所有的错处都能在自己身上挑出源头。

避无可避。

伶舟洬原本还在观察他的神色,察觉不对后立刻出列请罪,揽罪时言辞恳切,带着无尽的愧疚与自责:“陛下赎罪,是臣识人不清,荐人不当,致半苏局势恶化,臣……”他跪伏在地,姿态谦卑至极,连手都微微发着颤。

“好了。”顾来歌出口打断后,静静看着他,半晌无言。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作何言论,更不可能去治伶舟洬的罪。毕竟最终敲板的是他自己。

那股经久不散的倦怠感,顿时又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最终也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不知究竟是回应,还是想拨开那阵窒息。

“罢了……此事再议。速派……”他说到这里,迟疑的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究竟还能不能再独自做决断。

伶舟洬静静等着,直至听龙椅上那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派天策将军陆庭松,带兵前去善后吧。”他闭了闭眼,微微点头,又听到顾来歌让他退下,叩首谢恩后,缓缓离开。

他转身之际衣袍翻飞,抬脚迈步时,布料上精美的的绣纹样微微闪过几簇鎏金。

顾来歌无意识的盯着看了一会儿,直至最后一丝也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吐出无人听见的叹息。

——

“所以……最后是我父亲去了半苏?”陆眠兰原本都生了几分困意,却在最后听见“天策将军”后精神起来:“那结果怎么样?”

杨徽之勾了勾唇角:“陆大将军前去,自然是带了捷报回来。”

陆眠兰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对他这句话颇为认可。事已至此,其实后面的种种,她已经不怎么在意,也没什么精力深想。便不再追问,侧过脸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累了?”杨徽之轻声问:“那我就先走了,明日再来叫你?”

陆眠兰点点头,没曾想这呵欠一打就几乎是停不下来,一个接着一个,染得杨徽之也犯起困来。

她缓慢的眨了眨眼,好险没忘了去问:“明日……有什么要紧事?”

杨徽之也眨了眨眼,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啊?”陆眠兰仅用一个字,便精准的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就是等。”杨徽之看她愣了一瞬的样子,觉得可爱,总想伸手去戳戳她的脸,却硬生生忍住了,清了清嗓子:“等阙都回信传到裴大人手上,方能……往下深究。”

他没往下继续说,陆眠兰就猜到了七八分,大抵概括来说,就是此深究非彼深究:“是怕光明正大揪出哪个官员的亲戚族人,下不来台?”

杨徽之没搭话,只是用力点了下头,敷衍的给她竖了个大拇哥,一副“和聪明人说话真无趣”的神色,也扭过头打了个呵欠。

陆眠兰:“……”她无语的笑出来:“你快回去歇着吧。”

杨徽之又点了下头,依然没搭话,却又没走,一双带着困倦的眸子就那样注视着她。

陆眠兰疑惑:“怎么了?”

杨徽之摇头,仍旧一言不发,铁了心继续装哑巴。

陆眠兰挑眉:“杨大人怕黑,夜里一个人,怕是难以入睡吧。”

杨徽之:“……”说一句好听的能逼死你么。他嘴角抽动,却在心里默念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然后极轻极快的眨了下眼,嗓音里带着好听的浅笑:“夫君退下了,这一退,就是……”

他话未说完,陆眠兰就皱着眉“啧”了一声,眼里写满了“你有病吧”四个字。让杨徽之稀奇的是,对外一向温婉柔弱的陆大小姐,这次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快睡去吧你。”

杨徽之又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惹得陆眠兰双颊浮上一层薄红,这才心满意足,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后,背着身挥了挥手,走时还贴心的替她带上房门。

陆眠兰听着脚步声,本以为他人都走远了,却又听见一声带着浓重笑意的“明日见”隔着木门钻进来,显得闷闷的。

她的嘴角不知何时也已经悄然勾起,过了片刻,忍不住用微凉的手背,碰了碰自己有些热气的侧脸,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应了一句:

“明日见。”

窗外长风流过,明日,也许会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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