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云灵难得没睡好。
痛苦嘶吼的护卫与面目不清的刺客,在梦中交替出现,最后变成下午那一幕,闻予行扶着她上马车。
摄政王冷淡疏离,手臂却很稳,透过墨色官袍,能触到他劲瘦有力的小臂,也是这只手,拉开巨大的重弓,将冰冷的铁箭钉在敌人脚下。
地龙滚烫,床榻上很快浸出薄薄一层汗,云灵挣扎着清醒,在黑暗中沉默许久,缓缓突出一口气。
莫名的烦躁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小谷觑了眼小姐的脸色,小心地将书信呈上来,“白夫人来信了。”
云灵不太耐烦地划开,一目十行看完,眼尾缓缓上挑,“好个白夫人……‘不能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你父亲甚是后悔’‘你父亲如今是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白家亦是百年书香,家里规矩虽大,但亦不乏慈爱’,不愧是太傅的女儿,能把商户女没规矩写得如此动听。”
漫不经心把信纸扔进火炉,云大小姐红唇微勾,竟是笑了,她娇气地吹着指尖,“备马去都察院。昨日王府管家和我说,吴庸放出来了,作为老雇主,咱们合该去探望一下呀。”
“马上!”
小谷看见自家小姐笑得明艳,突然想起前几天和华大夫学的医理,野外越是艳丽的花草越危险,她莫名抖了一下,飞快跑出去准备。
都察院在西城,马车抵达时,已经过了辰时。
西城是闹市,但三司所在的街巷十分幽静,士兵往来巡逻,铠甲和佩刀偶尔撞击,发出沉重的声响,无端显出几分肃穆阴冷。
小谷偷偷掀开帘子,恰好与士兵四目相对,吓得她飞快关窗,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转头问,“那个吴庸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云灵随手翻过一页账本,“嗯,都察院已经调查清楚。刺客伪装成进京的商户,给姓吴的一笔钱,请他帮忙牵线搭桥。吴庸是酒楼掌柜,自然认识一些达官显贵,这事也算常见。最后歪打正着,竟然真联系上一个王府采买的小厮,摸清了王府的内院位置。吴庸不是主谋,但勉强算从犯,都察院查收赃款后,打一顿放出来了。”
小谷琢磨片刻,眼珠子溜溜一转,“云家还不清楚这件事,得到消息以后,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云大小姐狡黠一笑,眉眼弯弯,“你猜?”
不用猜,马车驶进长街,迎面便是一辆马车停在街头,车顶覆盖一层薄薄的雪,看样子已经停了一早上。
路过时,那俩马车似乎听见声音,里面的人掀开帘子看一眼。虽然帘子很快又关上,但小谷还是眼尖地看见白夫人那张急躁又略带不满的脸。
小谷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凑到小姐旁边小声蛐蛐,“白夫人竟然亲自来了。”
云灵冷嗤,“她倒是想不来。”
云家在京城浸润二十年,也算颇有人脉,这么长时间,足够打听出发生什么。
王府遇刺,这件事往小说,是御下不严;往大说,算通敌叛国。都察院底下那些御史不是吃素的,若是参上一本,哪怕是云复朝,也得脱一层皮,白夫人当然要第一时间来,至少要趁着云复朝上朝的时候,设法为自己撇清关系。
云灵是掐着时间来的,马车经过都察院侧门,吴庸刚好被两个士兵扔出来,“这次便饶你一命,下回再犯,就是杀头之罪。”
“是是是,”吴庸踉跄跌在地上,却不停拱手,弯腰赔罪。士兵咣当一声合上大门,他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跌在一辆马车前,车门打开,是那张让他咬牙切齿却也惧怕惶恐的面容,云大小姐趴在车窗边,单手撑着脸颊,“呦,这不是吴掌柜么?”
不过三五天的时间,吴庸像变了一个人。
他被打了板子,走路一瘸一拐,脸色灰败毫无血色,最重要的是,整个人惊恐唯诺,好似受惊的老鼠,哪里还有之前的意气风发傲慢狡诈。
他看见云灵,也只是慢慢挪开,低低喊了句,“云小姐。”
云大小姐没错过对方一闪而过的怨毒,缓缓笑了。
她抽出两根艾条,随意扔出窗外,“吴掌柜侥幸逃过一劫,别忘记多烧香拜佛,求佛祖原谅。否则凭吴掌柜坏事做尽,恐怕下次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靠着白秋的关系,吴掌柜在酒楼无法无天,曾欺辱账房的女儿,害得她差点自尽。若没有刺客,恐怕账房要先和他同归于尽了。
两根艾条滚落到脚边,吴庸脸色铁青,忽然上前,“云小姐,您别太过分,我怎么也是你母亲的人。”
“笑话,”云灵陡然推开窗子,随着她的动作,三位王府护卫迅速跳下车,刀尖豁然指向吴庸的脖颈。
对着吴庸惊慌失措的面孔,云大小姐嗤笑,“我母亲是江南柳氏、云复朝明媒正娶的妻子,什么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也敢称自称我的母亲?”
身后那俩马车剧烈晃动,好像有什么人要冲出来,云大小姐看过去,对方却立马安静下来。
她顿时兴致缺缺,挥手示意卫兵们退下,“鸠占鹊巢太久,嘴里念几句规矩,真以为自己乌鸦变凤凰,也不低头看看自己那身畜生皮,难怪这么多年也只配个侧字。”
早知道白秋只敢暗戳戳写信嘲讽,连对峙一句都不敢,她就不该提母亲,平白又一次把渣男的名字和她放在一起,污了母亲名声。
云大小姐翻个白眼,“孙叔走吧,不过是蛇鼠一窝,呆久了我怕污了新买的绣鞋。”
“驾!”
孙叔二话没说,鞭子贴着吴庸脸颊一甩,又险险擦过街头的马车,引来一阵惊呼后,绝尘而去。
身后清楚地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还有女人陡然发出的尖叫怒骂,可惜很快被抛到身后。云大小姐合拢车窗,长长伸了个懒腰,“废物。”
输得太快,她都没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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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清气爽骂完人,时间也不过午时,云大小姐一扫昨晚阴霾,心情甚好,甚至提出在西城逛逛。
三司前面是城隍庙,虽然只隔几条街,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边许多摊贩在做生意,云灵心血来潮,买了六根糖葫芦,连驾车的孙叔都分到一根,拿在手里时乐个不停。
马车暂时停在城隍庙门口,看见往来的人群,云大小姐随口问道,“这庙灵么?”
护卫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想了想,“听说求姻缘很灵。”
“嘿嘿猜到了,”小谷趴在窗边,挥舞着糖葫芦,示意小姐过来,“快看快看!”
城隍庙门口,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刚刚从庙里出来。一个十五六的姑娘快步走到几人面前,笑容温婉羞怯,将手里的状元符送给一个模样高挑、相貌周正的公子。
那公子十分守礼,退后一步摆摆手,是拒绝的意思。但姑娘又拿出几个状元符,给其他人都分了一个,那公子在朋友的起哄中,也迟疑接下,还微微欠身还礼。
郎才女貌,比戏文还好看,云大小姐咬下一粒山楂,决定下次还来。
三个护卫同在车厢里,解决了糖葫芦,就要出去,但没等他们动作,另一辆马车笔直驶来,停在他们前面,李伯从车上下来,“小姐,老将军夫人下了帖子。听闻你救下王爷,她特意来府上道谢。”
无论因为对方是长辈,还是一品夫人,都没有让对方拜访自己的道理,云灵很快起身,“我这就回去收拾一下,拜访老夫人。”
面对心怀善意的长辈,云大小姐十分礼貌,一点没耽搁返回柳府,没料到老夫人比她还有诚意,到家时,对方竟然已经坐在正厅里。
推开大门,见到摄政王和与他几分相似的老夫人,云灵还有几分惊讶,但眨眼间,就被对方搂在怀里。
老夫人攥住她冰凉的指尖,眼眶霎时红了,“京城冷吧,这一路辛苦了。”
云灵很难说清这一刻的情绪。
她愣了愣,匆匆翻出帕子,似乎想给对方擦眼泪,又不知是否冒犯,明艳的小脸露出纠结苦恼的表情,倒是把老夫人逗笑了。
她主动接过帕子,仔细理了理小姑娘耳边的鬓发,笑容慈爱,“果真是个好孩子。”
白秋多年霸占柳家家产,对她的评价是不懂规矩的小门小户。如今不过递个帕子,就被一品将军夫人夸赞好孩子。
云大小姐表情微妙,老夫人一辈子经历无数风雨,眼尖着呢。表情依旧温和,却不怒自威,“好孩子不该受委屈,下次再有什么芝麻小官说些混账话,一律让行儿撵出去,他如今在朝中有些本领,能护住你。你母亲当年叫我一声老祖宗,就是一家人,不用见外。”
不愧是老将军夫人,从三品侍郎是芝麻小官,摄政王也只是有几分本事。
云灵噗嗤笑了,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脆生生回答,“那灵儿多谢老祖宗。”
目光一偏,移到沉默喝茶的摄政王身上,云大小姐眉眼弯弯,杏眼忽而调皮地眨了眨,“也谢谢小舅舅!”
“哈哈哈,你们娘俩儿都是一样的爽利,柳老头真是好福气。行儿,你听见没有?”迎着祖母促狭大笑的目光,闻予行面无表情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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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一片欢声笑语,那另一边的云府,则是愁云惨淡。
听完吴庸哆哆嗦嗦说完前因后果,云复朝一脚将他踢翻,沉着脸离开,与幕僚商议对策。白秋则是回到院子里,把房里的东西摔个稀碎,面目狰狞,手都在抖,“真该撕了小贱人那张嘴。”
话音未落,房门被推开,**柔蹦蹦跳跳进来,被眼前的狼藉吓一跳,“娘,怎么了?”
“下人不听话罢了,”白秋和缓脸色,瞪了眼没眼色的下人,示意她们赶紧收拾。拉起女儿的手,被冰凉的指尖吓一跳,皱眉道,“你是不是又出府疯去了?今年便是选秀,规矩都学会了么?娘好不容易求你祖母,寻来两个宫里的嬷嬷,偏你定不下心,整日知道玩闹。”
“……谁要嫁那个短命鬼,”**柔不耐烦地嘟囔,只是声音太小没人听见。她撒娇地拉扯母亲的手臂,“娘,我想要点银子。”
提到银子,白夫人又是一阵胸痛,想起被那死丫头带走的铺子田庄,她简直恨得牙痒痒。
白秋没什么好脸色,“这月刚给你支十两,你女儿家家,哪里要用这么多钱?莫不是和外边染了些坏习惯!”
“不是不是,”**柔连忙摇头,只是眼神飘忽,有片刻心虚,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偷偷见了谁,那就麻烦了。
她飞快回道,“我想囤些药材,若是有什么天灾横祸,咱们赠给上头,能得到不少好处,没准父亲也能因为这件事升一升。”
“说的什么胡话,大缙击退漠北十余年,早就没有战事,哪里来的灾祸。至于你父亲的官位,也不是想升便升,”白秋眼神怀疑,“这些话谁跟你说的?少听风就是雨,朝廷里的事谁敢妄议,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下人,哄你们这些小主子开心呢。”
“娘,真的。就算没有战事,万一有个旱灾瘟疫呢,”**柔焦急,“您就囤一点嘛,咱们家又不缺银子。”
白秋抿了口茶,坚决拒绝,“不行。”
“哎呀,跟您说不通!”**柔一甩手,气鼓鼓跑开。白秋疲惫地靠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叹气,“嬷嬷,柔儿这样,我怎么能放下心。”
想起之前的事,她眼眶渐红,“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柔儿没有兄弟,以后还能依靠谁。老爷也是偏心的,得知圣上有意选秀,眼巴巴给江南送信,若不是云灵早早定给王府,还轮不到我的柔儿。我十五岁嫁给老爷,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是个侧妻,这辈子都不如那个女人,难道我的女儿还要输给她的女儿?我今天就不该忍,叫人打烂她的嘴。”
嬷嬷眼睛也红了,轻拍夫人的背,“夫人,咱们是什么身份,难道真和她计较?一是话传出去难听,反而落了下风。二是,老爷那边多年未见,总归念着她的好。只待日后,咱们柔姐儿进宫,老爷也厌了她,还不是太太说什么是什么。”
“我也知道,但实在是忍不住,”白秋叹气,“你也见到那丫头了,若不是我强硬些,只怕柔儿要被她吃的骨头都不剩。”
嬷嬷细细道,“夫人,您怎么忘了,京城可不是江南,一个小丫头再厉害又怎样。没人撑腰,单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您在京中经营多年,出去宴个一两次,把个中曲折和太太们一说,谁不知那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秋眼睛一亮,抚着胸口道,“倒是我昏了头,怎么没想起这些。还是嬷嬷有办法,我这就下帖子。”
下人很快备下笔墨纸砚,白秋提笔,给几位亲近的夫人写信,第一张还没写完,丫鬟忽然快步走进来,“夫人,老将军夫人下帖子,要给云小姐设宴,邀请您去呢。”
啪——白秋忽而一巴掌甩在丫鬟脸上,震怒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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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云灵慢悠悠走在摄政王府的小路上,两人刚送老王妃去休息,在此之前,她刚目睹老王妃夹枪带棒引经据典、对摄政王的婚姻进行全方面的嘲讽。
她在江南时,偶尔听说一些母亲会为女儿的婚事发愁,没想到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也会有这样的烦恼。云大小姐大为震撼。
她想的太认真,没注意脚下的路,老夫人又偏爱粗犷的风格,院子里尽是些嶙峋的石头。脚下一偏,迎着一尊巨石就要撞过去,忽然,一只大掌钳住她的细腕,将她从跌倒的边缘拎稳,冷冰冰道,“站好。”
“哦,好!”
发现扶她的人不是小厮,而是摄政王本人,云大小姐立刻乖巧站好,她微微仰头,目光划过摄政王的脸。
瞳孔漆黑,眼睛狭长,可以称得上一句俊美非凡,只是气质实在冷峭。哪怕此时没什么表情,也显得淡漠疏离,高高在上。对方似乎独喜黑色,寻常衣裳也是墨袍银线,像刀刃上的冷锋,贵气又不失寒冽。老太太说孙子能止小儿夜啼,多少有些……嗯……也不是没有道理。
被念叨许久,云大小姐也有几分好奇,有老夫人撑腰,她这会儿底气十足,眼睛眨了眨,“所以,小舅舅为什么还没成亲呀?”什么冒犯不冒犯,外甥女关心舅舅,虽然是便宜捡来的舅舅,但也是合理的!
摄政王冷冷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离开了。
云大小姐猛盯对方背影,心里哼唧唧想着,他没直接回答,八成是有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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